第286章 余烬之二(第4/6页)

你竟敢如此。

你怎能如此!

——郁飞尘读懂了祂的意思。

他曾经选择信仰的这位神明看似随和实则傲慢,看似总是身陷危险实则习惯了言出法随。没有人敢违逆祂的意愿,没有人敢僭越祂的权力,也没有任何事会偏离祂的计划与意料。

除了自己,除了现在。

如果这时候再递给祂那柄匕首,郁飞尘毫不怀疑神会再往他身上捅几个窟窿,然后不顾一切闯出去,去拯救祂亲爱的永昼子民。

郁飞尘不由冷笑。

锁链再度收紧,将神的身体死死锁在原处。他伸手扳起神的下颌,与祂四目相对。

那种事绝无可能发生,因为神明已经自身难保。

“那么在意做什么?”他说,“你的神官还没死。”

“你……”神沙哑地吐出几个字,“不可理喻……”

郁飞尘:“你骂人的词汇真的很少。”

神明的目光冷的像冰,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并不期望看到祂再把自己的牙齿弄坏,郁飞尘原本扣着祂下颌的手使力,另一只的手指探进神明的唇齿,硬生生将其撬开。

于是被咬着的变成了他自己的手指。

那张华美的面孔因此微微变形,却无损其美丽,而是像坠落眼前的琉璃碎片一般,几乎要灼伤人的视野。

过分耀眼的光芒,只会增滋长人内心的黑暗。

蔓延如汪洋。

只听得见心跳。

他们就这样对视。比起对峙更像僵持。

人的力量和情感都是有限的,郁飞尘知道。没有人能时时刻刻在激烈的情绪当中,爆发的时刻总会过去。

等被死死咬着的手指松开了一点。那种极度刺激下的愤怒和戾气也有了消退的迹象,露出原本的底色。

神明看着他,像是看见一个陌生、不能理解的怪物。

你怎么会是这样?

——你为什么会是这样?

郁飞尘忽然发现神的眼眶是红着的。

像是下一刻就要有眼泪落下。

他若有所感,上前更近地注视着神的眼睛。

神明猛地偏过头去挣脱他的禁锢,也松开他的手指。郁飞尘清清楚楚的看见那一刻祂身体神经质般颤抖,别过去不愿看向他的眼瞳里还隐藏着什么——

祂在痛苦。郁飞尘明白了。

被背叛过后,除去愤怒仇恨,当然还有悲伤痛苦。

毕竟,祂曾经相信过他。

——祂居然也会痛苦。

那又怎样?

俯下身去,撕咬般亲吻住神明双唇的片刻,郁飞尘漠然想。

我不也是一样?

神明的肩膀被按下去,陷入刺绣着神圣纹路的软缎里。郁飞尘身上的气息晦暗又疯狂,将发生的事情不可预料,而祂自然反抗挣扎。

“你动不了……”郁飞尘哑声说,他的手指顺着神的上臂向下摸索,要寻找祂的手指,却触到五根纤长的手指紧攥着那条沾满他鲜血的藤蔓,微弱的力量在神与它之间交换。

郁飞尘的耐心消耗殆尽。

他当然知道祂想做什么。

藤蔓还没有长成,那点力量不足以让神能反抗他,不足以让祂离开这里,却可以让祂稍微改变自己的状态,回到减少了几岁时的少年样子!

强硬地抻开祂的手指,将藤蔓从祂手中拽出,空间划开一道漆黑的裂缝,下一秒藤蔓就被丢入裂缝之中,被关在这座殿堂之外。

祂的目光离崩溃似只有一步之遥,喘息急促但仍一语未发,好像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和他说话。

“别想再用这些手段……我看够你那副样子了。”郁飞尘扣住手腕把祂按在床榻之上,流金般的长发在主人的挣动间凌乱地散了半床,如同被碾碎的月光。

不是纤弱的少年,不是温雅的神官,也不是教皇、主教或长官。这是永昼主神的本貌。

因全部子民的狂热爱慕,神明将外表定格在此状态。

这是祂完全成年,道路已定,神力与领土皆至巅峰时的身体与容颜。一张如正午日光一样盛美浓烈的面孔。神是完美的化身,是对一切溢美之词的终极定义。这样的神明在圣洁庄重之时凛然不可仰视,而在一切表象都被撕开的此时,只有濒临极致,几乎行将毁灭的纯粹美丽,只看一眼即会陷入永世的癫狂迷乱。

郁飞尘明白,方才神要将自己的外表变为少年时候,是因为祂对一件事心知肚明:他一直以来都更偏爱与少年形貌的安菲相处。

郁飞尘承认,对少年时的安菲,自己的确有诸多爱护纵容,绝不会像这样对待。因为他从不愿把对方看做永昼主神,他不喜欢神。

但另一件事,祂一定不知晓。

从第一次听闻他人对神明的赞美之时,对于“永昼主神”这一名称,以及这名字背后属于真实神明的一切本相——他都只有无尽敌意与无限暴虐阴暗的欲望。

那吸引他的,诱惑他的——使他的目光久久追逐,久久仰望着的,一切的起因和根源,从来不是忠诚。

他若生为骑士,必要刺死君王。

他若生为信众,必要埋葬神灵。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

而现在,神明已落入他的缚网。

在这深渊地底。

连灵魂背面的燎原烈火都淬满剧毒。

四肢与脖颈都有锁链紧扣,它们只随郁飞尘的意愿绷紧或放松。身体已全部不由自己掌控,本源再度被暴君的力量侵入。

连亲吻都带着凶性。

那不像要触碰祂的皮肤,而像是要品尝祂的血肉。

主神的一生都在等待一场不知何时降临的湮灭永夜,可郁飞尘没有让祂在天平前死去。然而,此时,此刻,光怪陆离的知觉里,祂却仿佛看到永恒的长夜赴约而来。

走向混乱、终结、与毁灭。

视野一度模糊,神明失神地看着穹顶精美圣洁的创世彩绘。

郁飞尘听见祂说出几个断续的音节。

他看着祂的脸,看见祂涣散的瞳孔里映出创世之时的图案,神情是近乎迷惘的哀伤。

郁飞尘听清了。

那竟然是一句请求。

“不要在……这里。”祂说。

郁飞尘第一次认真的环视这座他一踏入就觉得熟悉的殿堂,心中并未追索到明确的答案。

“这里——是哪里?”他捞起神明的腰身,带些兴味地看着祂的眼睛,那是雾中无望的湖泊。

神明带血的薄唇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祂没有说,但郁飞尘会代祂说。

沉冷晦暗的眼瞳里,连笑意都骇人——他根本没有停下。

把神的身体拥入怀中,让祂伏于自己的肩头,贴近祂的耳畔,情人间的密语也未必会有如此亲密的姿态,说话的语气却像是非要见骨见血才能满意。

“总是忘记问你,冕下。”他说,“为什么一直那么相信我会按你想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