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余烬之五
低沉的天幕笼罩在圣山的上方。
“卡珊德拉大祭司最近的处境似乎很危险……”
“我听说, 祭司和学者们联合起来……”
“嘘——”
她站在最高的山巅之上,闭眼感受大风的吹拂,手指摩挲着左手上鲜红如血的宝石戒指。
“他们认为我近年来的行为太过激进。”她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说。
“我让他们尤其不满的地方在于过快地扩张着圣山的领土。他们认为这样做有失正义和良善。”
说着她轻蔑地笑了一下。
“对着不属于自己的土地, 小口进食和大快朵颐难道还要在道德上分出高下?不如说是那些领土完全在我的统治下——这件事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吧。”
“我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我必须尽快看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这样我才能知道他在遥远的将来要去经历什么。”她说, “而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到我们的世界里来?”
“发出这个邀请,我绝不是站在圣山和神殿的立场上。虽然,你的到来确实会让小主人对力量的掌控大为增强, 而使圣山感到异常欣喜。”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真正的爱着他, 爱着所有人。往前、往后的祭司未必能够做到这样。”
“……什么, 你觉得这样注视着他就是你所满意的了?”
“我来猜一下:你觉得俯视着这里才能够掌控全局, 这样,在他以后或许被背叛被利用的时候,你就可以用超越尘世之外的力量来帮助他?”
“好吧……又误解了你的观点。你只是觉得这样方便杀了他。阁下, 我再次、再次告诉你,这不是他想要的!好了,停下, 我知道你又要说你根本不在意他想要什么了。我今天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自己能够带他回去吗?”
“既然他来到这里无须经过你的任何同意, 那么他返回属于你们的境界之中,也只能出于他自己的意愿!只有当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实现了自己到这里来的初衷, 才会结束他在人间的旅程!”
天穹愈发低沉, 狂风呼啸, 风声中似乎夹杂着冰冷的低语。
“你是说你们之间的事不需要我来指手画脚?”怒容在她脸上浮现, “如果你真的了解他,如果你真的和他有过真正的沟通——如果组成这世界的意志和力量真是亲密无间浑然一体,为什么作为表象的我们还会这样痛苦?为什么平凡的人类只是透过一个透明的石头就能看见世界本质的结构?为什么我们只能用杀戮停止杀戮,用战争停止战争?”
山下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有火烧起来了。浓烟的焦灼气味传来。
“抱歉,我真是有些失礼了……你们还有时间。而我必须走了。我必须知道,这世界的过程走到了何种地步,我必须知道它是不是已经开始毁灭,我还要知道——它究竟有没有过完美无瑕的时候,还是生来就残缺如此!”
火从四面八方烧起来,血一般妖冶的火焰吞没了她的殿堂,然后爬上她的袍角。她平静地看着这些火焰,手上的红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而你——”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的。”
“命运总是三缄其口。但它已经在尽头等着你了。”
“我知道,我已经看不到那一天……但是,我们终会再见。”
烈火埋葬天幕下一切声响。
郁飞尘拂去窗棂上的尘土。那些也许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情像影子一样匍匐在他的身后,稍稍回顾就能听见绵延的回音。
但他并不留意这些。
它们也像风一样从他的视觉和听觉中流过,什么都没有留下。因为他根本不在意那一切。人类的话语和人类的面孔一样转瞬即逝。
他的记忆中有比这些鲜明得多的东西。
闭上眼,或者当视野中没有其他事物,或只是什么都没有想,他眼前会静静浮现安菲倒在永恒祭坛的血泊中央的景象。手指搭在窗沿,传来的却是抚过残破的心脏时,柔软的碎片从指间滑下的触觉。
郁飞尘低下头。
他看见一只沾血的、美丽的手颤抖着缓慢地伸向自己,像是要去触碰他的脸颊,或拽住他的衣襟。那动作中的意味如此明显,无望的抓紧,无助的求救——他沿着皓白的手腕朝它的主人看去。
一双绝望而惊惶的绿瞳凄切地凝视着他。
他伸手,朝那里递过去,带血的手指即将相触的那一刻,那只手却蓦然失力垂下。
郁飞尘猝然向前抓去——
他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飞舞的衣袂和残破的身体转瞬之间化为虚无缥缈的碎片,挣扎着被向后拖拽远去,那里簇拥着无数密密麻麻一望无尽的人形,它们伸长形体将那些流光溢彩的碎片拖入黑暗之中,然后分食殆尽。
到最后一刻,那双绿瞳依然绝望地凝视着他。
“……!”
视野一角,有东西唤回了郁飞尘的意识。
幻觉如潮水般退去,窗下散落着一地花瓶碎片,是安菲不久前摔碎的。
安菲。
郁飞尘平静地看着它们。奇异的波澜涌起,那些碎片重新成为一体,恢复完整的花瓶出现在他手中。
他转身向殿堂中央看去。昏暗暧昧的光线下,右前方那根床柱下抱膝坐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是安菲。
有的时候安菲会发脾气,摔碎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留下深深齿印,祂生气的一大半原因是他愈发过分的举动,另外的则是恼火于自己无法控制的身体和无法反抗的境况,郁飞尘对此心知肚明。很多时候他们根本不能说什么,一旦提及永昼和外界,尖锐的分歧就会原形毕露,最后毫不意外地演变成强迫的亲吻,越来越深的束缚。
更多时候,神明安静得过分。
没有被郁飞尘禁锢在怀中的时候,祂越来越多地待在无光的角落里,抱膝环住自己,或静静地蜷着,像现在。
郁飞尘走过去,把花瓶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走到神的身前。他没有选择把人抱回床上,而是单膝半跪下去,与祂现在的身体持平。
他抓住神的右手腕,拉向自己的方向,神明会想要把手收回去,但那抗拒的力度对现在的郁飞尘来说不值一提。
他会俯下身去,先吻晶莹微红的指尖,然后是温热的指节,继续往前。
这只手上没有鲜血也没有伤痕,只有甜美的温度和温度背后象征着的鲜活的生命。即使会有变化浮现,那也只会是他自己留下的、不会造成任何损伤与疼痛的印记。
在这里,只有他们。
那些东西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安菲身上。
连那些锁链都只会是限制和束缚,而不会带来任何疼痛和伤害。
至于他自己?那则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