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来做风吧
似乎再没有比秋阳更讨喜的日头了。
再好的丝绒也不如这种暖意。
姜离远远看着坐在一起的高朝溪和于璚英,金色的阳光将两人镀上一层茸茸金边,像是……两只可爱的芒果核。
听到高朝溪问起外头缠足的风气是否日盛,于璚英点头。
说来也巧,其实在高朝溪问起之前,她看着有几个行走略有颠倒(也有‘人’称之为纤摇柔美)之态的妃嫔宫人,也想到了自己正看着的一卷书。
自从做了大公主朱淑元的正式开蒙讲师,宫中的藏书就对她敞开。
璚英如今正好在看元末明初人陶宗仪所著的《辍耕录》。其书共三十卷,宫中典藏本收录齐全:从天文地理到人情风俗乃至文物碑刻俱全,简直算是了解先元朝的百科全书了。
于璚英昨日才看到卷十的‘缠足考’。
每每读书时那种总不自知浮现在唇边的笑意,不由就淡了。
她今年才二十许年纪……璚英低头看着书卷,写这本书的陶宗仪二十岁的时候,正好是一百年前。
然而一百年前的人就在写:人皆以纤足为妙,近年来人皆效之,以不为者为耻也。*
璚英想,这百多年来,朝代更迭,世事翻转,简直算得上沧海桑田。
多少旧规习俗都化成了土,怎么偏就这件事留了下来呢?
如果说元末明初乱世时,曾有段时间人们顾不得这个:命最要紧,许多人家哪里还有心力给女儿缠足管好不好看——万一来了流民乱兵的,小脚咋跑啊!
那么如今开国数十年,承平日久,这种缠纤足为美的风气,又渐渐风行渐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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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黑猫的眼睛,姜离能看清两人的神态。
不喜,厌恶。
凡如飞鸟一般,心不肯困囿在方寸笼中的女子,是绝不会喜欢这种以血肉,还是以自己血肉铸成的镣铐的。
她们是幸运的,家人们没有给她们戴上镣铐。但不代表,她们看着旁的姑娘的镣铐不会触目惊心。
姜离有时候想,她也要庆幸的——她要面对的这时候的缠足,跟姜离从许多纪录片里看到的那种令人痛寒作呕的、真正病态地折断骨头,将脚趾头扣入脚心的折骨缠并不同。
明前期,缠足,基本还是以让足部变得瘦窄纤细,让人一眼看过去觉得‘好看’为目的。
所以,绝大部分缠过足的宫女,才能在进宫放开足纨后,还能御前行走如常,所谓跑动无颠蹶。
姜离头一回听说这件事时,不由就想起了之前看《红楼》里,有婆子就对宝玉的丫鬟秋纹道让她自己去拎水,后面还加了一句,言下之意是多走点儿路:“哪里就走大了脚?”
当时她还不太懂,只以为婆子在取笑丫鬟们娇气。
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好的祝福啊!也是多么令人幸运的‘烦恼’,还能走大了脚,也就是——还能恢复如初,做个正常人!
幸而现在并不是遍地都是所谓的‘三寸金莲’。
不过,姜离的目光有些想要逃避,却又让自己坚持落在几个行走颠簸的宫女身上:所谓十里不同音,大明各地的缠足程度都不一样。
已经有些地方,开始在这方面“内卷”起来,觉得普通的纤足不好看,要缠的比旁人更纤更尖才是。
‘三寸金莲’从来不是一蹴而就,是发展的过程。
如果不能现在终止、扭转……
那么不管她改变了其余什么诸如土木之变的家国大事,单论女子缠足事,还是会渐渐滑向那个更深的,晦不见底的深渊吧。
就像一块溃烂,没有剜除治疗,放着只会日复一日烂下去,深至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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璚英弯腰摸了摸黑猫的头。
高朝溪则在旁道:“若是能废止缠足事就好了,是不是?”
于璚英想了想,还是决定多说些:毕竟眼前的姑娘不足十四岁便被选入宫中,只怕没有经历过议亲。
高朝溪所说的废止是什么呢?
是请陛下的一道圣旨吗?当然,有圣旨就比没有强,但,于璚英很确定的是,只有一道圣旨是不够的。
“如今外面议亲,竟多有人家嘱咐相媒的婆子,选缠过足的女子。”
在女子几乎不可能自己独立谋生的情况下,她们的‘职业’,从出生起就无可选的工作,就只有‘女结婚员’。
既如此,若是不缠足会影响最重要的出嫁,那根本由不得女孩子们长大后,靠自己的思维来判断要不要缠足——早在她们还只是懵懂孩童的时候,就会被家人摁倒缠足。
见她们受苦,或许家里人也会心痛,会落泪,但更会坚定告诉她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大家都要吃的苦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痛无情。
她们怎么会不知道疼与难。
正如许多年后的严复说起女子缠足事,也只能无奈道:“缠足本非天下女子乐事,不过碍于习俗,无敢叛其规。”*
习俗为风,芸芸众生为草芥。
风行草偃——风往哪儿吹,草就往哪儿倒,这是草能决定的吗?
很多年后,于璚英还记得这一日,灿烂千阳将高朝溪的瞳仁映成了一种清透的琥珀色,她抬手,衣袖在风中猎猎而动。
她邀请她:“那么,璚英,我们来做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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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叶簌簌而动。
姜离觉得自己仿佛在这油画般明丽的金黄秋天里,打了个盹。
她回到了自己家中。
那是一个难得的假期,她坐在飘窗上看张爱玲的《金锁记》。字句滑过眼前,是女人带着金子做的枷锁的一生。
在那个二十世纪初的上海,她看到了什么来着?
是了,姜离看到了旧式女子的一双脚——那双脚很古怪。它们本来是被缠过的。但现在,这双脚的主人却换掉了原本引以为傲的尖尖缎鞋,换上了一双天足女子的鞋。
甚至为了装的更像没缠过的天足,在里面填了半鞋的棉花。
只为着——服侍的婆子在旁边笑道:“如今小脚不时兴了,只怕将来给姐儿定亲的时候麻烦。”[1]
那是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更是辛亥革命后,不缠足运动逐渐成燎原之势的上海。
看,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古怪。
这之前,没有缠足的女子会在定亲上遇到麻烦,家人以为恼耻事。
而‘时兴’改变后,不过几年之间,众人立刻适应了不缠足,又以小脚为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