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四策

荣国公府,帷扆四闭,明明是白日,但却半点光都透不进来,阴森极了。

一间偌大的房间里,地板洁净无尘,姜星火盘腿坐在上首,双目微阖,呼吸沉静。

穿着黑色袈裟的和尚和羽衣鹤氅的道士依次鱼贯而入,偏偏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最后一个人进来的时候,姜星火缓慢睁开眼睛,眸子深邃幽暗,如同夜幕下漆黑的潭水般令人看之生畏。

“开始吧。”

朱高煦挠了挠头,问道:“师父,咋弄?”

这一声彻底破坏了神秘的氛围。

事实上今日却非是在举行什么奇奇怪怪的仪式,而是在开会,关于如何准备论战的会议。

帷扆被拉开,光线照射了进来,尘埃在阳光中翻涌。

“今日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乃是因为如今时局艰难,我们既要统一思想,又要群策群力,商讨出一个完整的对策。”

姚广孝的话语倒不是客套,而是真的时局颇为艰难。

在勘破了“番使伤人案”后,永乐帝龙颜大怒,狠批了闹出大笑话的礼部,唯一在位的左侍郎王景被臭骂了一顿,让他专心主持即将到来的【太祖忌日】,而鸿胪寺少卿郇旃倒是没被下狱,而是被降半级扔到了国子监当司业辅助祭酒胡俨,卓敬因此顺利走马上任礼部尚书,算是给变法派暂时稳住了阵脚。

一两日的工夫,姜星火做完了接下来关于安南和南洋的几手布局,自然也是达到了目的,算是不虚此行。

但随后紧接而来的,变法派便开始了止不住的颓势。

原因也很简单,不是变法派变弱了,而是对手变强了。

——南孔这一代的儒宗孔希路,出山了。

在这个圣人不出的时代,南孔虽无衍圣公之名,但威望却远超北孔,乃是海内清誉之所在,孔希路除了洪武朝举行的三教大会出过一次山以外,其余时间专心在衢州书院教书育人、钻研学问。

如今孔希路的出山,使得本就占据士林舆论话语权的保守派,气势开始急剧地攀升了起来。

在孔希路的号召下,南方许多有名的大儒离开家乡,开始向南京进发,试图与刚刚崛起的变法派在舆论和理论上做最后的对抗。

这样一来,本就岌岌可危的局面顿时雪上加霜,更让人绝望。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居中枢的姜星火等人也难免陷入到焦头烂额当中,好在老和尚及时赶了回来。

姚广孝秘密抓捕了一大批建文余孽,但由于暴昭行事隐秘,许多人都是单线联系,身份并未暴露,所以眼下到底还有多少暴昭串联的敌人,尚且不得而知。

总体来看,还是“敌在暗我在明”的形式,而且建文余孽与保守派混在一起,朝廷中绝大部分文官都是继承自“洪武-建文”时代的官员,具体的身份确认工作很困难,并不能准确地分清楚,某些人到底是基于何种立场反对变法。

总不能说人家就是反对变法,就要给扣个“建文余孽”的帽子。

若是求个痛快,倒是可以想想全抓起来审问是个什么场景,但如此一来,怕是朝堂都要空了。

洪武三大案都没达成的成就,显然眼下是做不到的。

而且眼下虽然时局艰难,但终归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恰恰相反,姜星火不怕有人站出来反对变法,而是怕没人反对变法,都默默地憋着使坏。

“不能避战吗?”张宇初还是本能的心虚,洪武朝时面对孔希路一败涂地的挫折感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袁珙拈了块海盗们进贡的糕点,入口清凉,顿时精神一振,又喝了口茶方才说道。

“避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么避?退无可退,只能决战。”

初战即是决战。

何等惨烈,却又是何等无奈。

儒教统治了百姓的思想已有上千年之久,如今代表儒教的理学可以输无数次,但新学一次也输不起。

输一次,满盘皆输。

当然,这一次新学也不是没有帮手,最起码,佛道两教的领袖人物们,都跟姜星火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我觉得在思想、舆论层面,打这次论战,是极有必要的。”

卓敬也缓缓说道:“敌人已经打上了门,就算我们力量还不够强大,可还有给我们壮大的时间吗?敌人不会给的,这世界上也不可能有‘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方能开战的规矩。”

“同样,打赢这一仗的意义也很大。”

“只要能挫败儒教理学来势汹汹的进攻,那么变法与新学,在天下人心中,就不再是倏忽可灭的风中微烛,而将真正地成为一棵参天巨树!”

说罢这些,卓敬长舒了一口气。

现阶段最主要的事情,莫过于应付眼前这个棘手的难关。

他们需要一个强硬的态度来短暂地统一内部的思想,哪怕是暂时性的。

毕竟他们不仅仅是现在在战斗,而且是要将这场战斗持续地打下去,直至将整个儒教理学都彻底覆灭为止。

所谓的胜利,从来都不可能唾手可得。

但眼下团结一心打赢第一仗,才好继续凝聚士气、壮大队伍,如滚雪球般直至取得最终胜利。

张宇初皱眉沉吟片刻,说道:“那咱们该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这也是姜星火一直以来都比较纠结的事情。

按照计划的话,新学应该先稳固根基,然后再慢慢图谋,把理学打落尘埃,取而代之。

可如今孔希路的突然出山,使得新学原本凭借祈雨在京城所积攒的微弱优势荡然无存,反而被迫迎接儒教的挑战。

这样一来,姜星火想要完成这个目标,就不得不提前发动论战,甚至还有很大概率会失败。

但如果失败了,又或者出现失误导致了不必要的意外,那么他们之前积攒下来的一点本钱,恐怕都会毁于一旦,到时候再谈什么变革、推翻旧制,就太迟了。

所以,究竟该怎么办呢?

姜星火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眸,脑海里不停地闪过无数念头。

儒教理学实在是太过于强大,它仿佛一个吸附在所有人脑海中的寄生藤一般,不断汲取抽空着每个人心灵里渴望变革的东西,同时又灌输着“三纲五常”的那一套理念来禁锢人性,使得不管是陆九渊的“心学”,还是永嘉、永康学派的“事功之学”,都不成气候。

“所以说,只要有办法击败儒教这一次来势汹汹的声势,那么咱们就有希望赢得胜利。”刚刚回京的宋礼缓缓说道。

姚广孝笑眯眯道:“那不如先拿那位在世孔圣人祭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