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寨子里条件有限,剧组从水井拉了条胶皮管子充当淋浴喷头,要洗热水澡只能用原始的木桶。
贺执裹着厚重的毛毯,杵在冒着热气的木桶边。
“贺……贺哥,怎么……不去洗?还挺舒服的,就是有点冷,阿嚏!”郑元裹上棉麻的戏服,鼻子仍旧冻得通红。
“小郑同志。”
“啊?”
“能活到现在,你的经纪人一定费了不少心。”
“……”
调侃完郑元,贺执终于丢掉毛毯,浸在木桶里。
温热水流迅速包裹皮肤,供给着热量。从木屋缝隙钻进来的冷空气让裸露在外的肩膀很快泛红发白,在萧瑟的木屋里显得苍白如厉鬼,头发被溅起的水花打湿,贴在脸颊上。鸡血在纯净的水面散开,晕染开的红色水纹像危险妖冶的花。
贺执向后仰,躺在浴桶的边缘,腾起的雾气让一切变得失真,使他看上去愈加似旅人在山中遇上的山鬼。
周沉的目光缓慢挪向指尖,即便并非本意,但手背上的青筋已然突显,指尖微微发颤。
“周导,拍不拍?再不拍可要告你谋杀了。”贺执“嘶”了一声,任意动作都会撕开水层,让冰凉的空气贯入。这么泡下去,早晚要丢半条命。
周沉攥紧手指,拿起喇叭:“开拍。”
***
姜深坐在高高出半寸的木头床沿,光滑的木板将大腿压出一个小小的豁口,但他没有动弹。
离他隔了半块石砖的地方,挂着一圈灰扑扑的厚重亚麻布,雾气时不时从里面四散出来,热腾腾的。
“哗啦——”
帘子掀开,压抑在布帘里的水蒸气一涌而出,在惨白粗糙的皮肤上凝成水珠,像白羊皮上点缀的珍珠。
平烨烛常年游走与山间,肌肉纤长但有力,服帖地趴在骨头上。缺少日照让皮肤呈现出异于常人的白,被山石划出的伤痕印于其上,色调都要冷上几分。
山里的阴湿缠绵难退,平烨烛擦了两把头发,索性将毛巾丢在一边,任凭水珠凝结,滴落在肩上。
姜深呼出一口气,眼睛往一旁挪了一寸,又老老实实地转了回去。他哂笑两声,摸了摸鼻子:“好,好热。”
“你裹了两床棉被。”
“啊,是吗,哈哈……”
平烨烛把姜深从层层包裹的被子里扒出来,手掌心贴在姜深的脸颊旁,泛红滚烫的皮肤贴合上来,犹如握着只被炭火烘烤过的苹果。
平烨烛手掌微抖,转身坐在床上。
“程翃是我师傅的弟弟。”平烨烛说。
“啊?”姜深愣了片刻,脸上的红晕迅速消散,两手慌张地摸来摸去,浑身上下只有单薄的衣服和一床暖呼呼的被子,压根没有地方给他装纸笔。他抓着被子边缘,无比哀怨:“非要现在和我说?”
平烨烛看着他,闷闷地“嗯”了一声:“过期不候。”
姜深停下摸索的动作,挺直身子,眼睛亮着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平烨烛:“你说。”
“程家在村寨里延续了百年,人丁兴旺。因为富有,程家可以垄断商贸,垄断人才,简单来说就是寨子里的地头蛇。大山并不淳朴,越是封闭的地方,越有可能滋生等级森严的关系结构。为了钱财地位,程家身上背着命债钱债。师傅行大,在接手家族的前一晚跑去山头上拜了走尸人。他说‘活人还死人的债,能还一点是一点’。程翃和师傅关系不算差,会送钱送吃的。程家赚大钱的时候,师傅就整夜背着棺材在山里面,多吊一口悬棺,他心里就舒坦一分。”
“这个程翃,真是死得……”姜深看了眼平烨烛,撇撇嘴。他摩挲手背,那里不久前溅了黏腻的鸡血。
“死得其所?”
“嗯……”
平烨烛沉闷地应了一声,太轻太模糊,听不明白那是哂笑还是应承。
“他们都没勇气改变大山,只不过一个躲在大院里,一个躲在棺材里。其实他和程翃是一丘之貉。”
“我是成年后才拜师学这门手艺的。没过几年师傅重病,程叔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师父病死没能去祖坟,他也不想躺在悬棺里。”平烨烛的眼睛空茫地看向前方,“悬棺是好地方,近海近山,我哪能躺在那种地方,多可惜啊。”
“那……”
“和陈酉萍一样在后山。一个坟包,也没什么人祭奠。”
姜深抿着嘴,偏着头悄默默地看平烨烛。
“那个,你师父是个好人。程翃也,也不是什么坏人。啊,总之就不怪他们也不怪你。”姜深说得语无伦次,散下去的红晕又升起来,爬了满脸,“总之,你别伤心。嗯!”
姜深说完,紧闭起眼睛,龇牙咧嘴地露出两颗虎牙来。半晌,传来一声细小的,促狭的笑声。
“你是不是……”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姜深。
“穿好衣服。”平烨烛说。
“啊,哦哦。”姜深从床上跳起,眼神跟随在平烨烛嘴角边,看来看去,没找到那抹或许该残存的笑意。
木门被敲得震天响,平烨烛披上长衫,随便系了两下,打开房门。
“呦!可算开门了!我当里面人死了呢。姚老,你避开我这个祭司随便请个外人来守灵,这不合规矩啊!程老爷发大怒祸害出天灾山洪,这可是大罪过!”
“找谁不好,找个赶尸的,不吉利,不吉利!更别说这小子师承命阴的程弼平,程弼平为了抢夺程长老的位置,不惜修巫术,给亲弟弟下咒,滥杀无辜!披着走尸的名堂,练尸损阴德。这小子如今跑来灵堂,定是贪图钱财,想毁了寨子百年阴德挪为己用!”
“方远!”姚长老喝住大喊大叫的年轻祭司,朝平烨烛叹了口气,“烨烛,招魂烛灭,灵堂又被闹成那个样子。现在人心惶惶,也是迫不得已才要来驱邪镇魂,也是为了你好,配合一下。”
平烨烛看着姚长老,问:“哪来的邪?”
“要么在你身上,要么在你那个劳什子助手身上。”方远啐了一口,“山里就算是女人,也不见得他那个模样的,绝对是山鬼。”
方远拨开平烨烛,冲进屋子里“驱邪”。
姜深躲在门后,看见穿着藏青与深红相间袍子的人厉鬼一样扯住平烨烛的衣服,争斗声比送葬的唢呐还要吵嚷。方才藏匿在雾气中的惨白皮肤和伤疤暴露在冷风里,肌肉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方远的痛呼和怒骂。明明处于上风,却显得脆弱无比。
“妈的,愣着干嘛,去他妈的抓人啊!”方远推搡着平烨烛,半闭着眼睛,拧着脖子朝后面喊。
一片茫茫的白里,夹杂着几双惊恐的眼睛与微张的嘴。
“砰!!”
血从头顶漫过眼睛和鼻梁,方远的眼球转动,他手里仍旧紧攥着平烨烛的手腕,而碎裂的瓷片中,有一只模糊的细腻的,属于“山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