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机械运转的嗡鸣声渐渐停歇,记录影像的摄像机屏幕变得漆黑。木门吱呀着关闭,倾泻的天光收缩消失,被隔绝在阴暗的祠堂外。

贺执不记得他和周沉是什么时候滚在一片红绸里的。

周沉走向他,路过楹柱时,劲瘦的手指攥住垂下的红绸,布匹舒展的线条变得紧绷。那些绸缎随着“哗啦哗啦”的巨大声响自高高的匾额砸下,与苍劲古朴的大字分开,变作装点幽魂的饰品。它们由苍白的手握着,堆叠在周沉身后,而后被缓慢拉长,无声游走,

像慢慢,

慢慢靠近的红色蟒蛇。

或许是“贺执与周沉”不配拥有心平气和,推心置腹的长谈。

那些红绸漫上手腕,绕过他腰侧,变作身下散开的毯子时,贺执没觉得恐惧,也没觉得慌乱。

他倚靠着那口大红棺椁,半躺在青砖地上,砖石棱角隔着绸布依然清晰。

“这么聊?”

“嗯。”周沉的手撑在地上,手臂卡在侧腰,没有丝毫要放手的痕迹。

“周导,你真的挺变态的。”贺执撇撇嘴角,默许了周沉的行为。

他们的确需要肌肤相亲,互相握住命门,才能让语言挤过纷乱的情绪,表达该有的意思。

贺执收回心神,整理方才憋在喉口的话,良久他有些讪讪地说:“我还是要聊聊剧本。脱离剧本,我就看不清你了。”

若不是萧正阳告诉他剧本是分析周沉的钥匙,恐怕他与周沉纠缠至死,都只能是一团难以解开,打成死结的乱麻。一把火烧干净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周沉把自己藏得太深,就算刨开挖碎了,也不见得就能看到端倪。

贺执心思浮动,周沉却意外地好说话。他用手指缠绕绸布边缘的杂线,说:“可以。”

“你愿意和廖嘉宇一起拍这部片子,是因为在平烨烛身上看到了自己吗?遭逢巨变,璀璨未来变梦幻泡影,你们都像闷葫芦一样憋在茧里,养蛊一样。”贺执抬了抬手臂,手腕上的束缚轻轻浅浅,随意一挣就能脱开。

可周沉还是把那些被风吹得发冷的绸缎绕在上面,就像是隐隐约约地恳求、期待他千万,千万别离开。

贺执心里一怔,想要摸周沉脖颈的手躺了回去:“陈酉萍也是,你在创作里找共鸣。把真实的自己撕扯成碎块,藏在剧本里……”

“吓到了?”周沉看向贺执,他的言语极少,极轻。

从他们开始“聊聊”起,贺执觉得周沉便成了蛛网上蹲守的巨蛛,他仔细固执地观看猎物,只等露出破绽。

贺执终于没忍住,右手轻易地脱开红布,在周沉眼瞳微缩,身体紧绷的瞬间将手掌落在周沉的脖颈处,紧紧贴着。从耳根,到下颌棱角,再到脖颈与肩部连接的弧线。指节依着弧度弯曲,贴合在发凉的皮肤上,时间仿若停滞了几秒。

贺执的动作小心缱绻,周沉吊起的心神沉沉落下,他朝左边偏了几分,给那手掌让出位置。

他的猎物一点没有害怕恐惧,只是扯起嘴角向他挑衅:“吓我你还差得远。”

张牙舞爪,姿态肆意。周沉心尖发痒,他抽了抽鼻子,只觉空气中的甜腻气味有些过于浓了。

“那在《追凶》里,藏了多少个你?”贺执问完,数着自己的猜想,“柏云阳是你,沈晗昱也是你。童微婉呢?宋元呢?”

“你想听?”周沉问。

贺执点头。

“那我告诉你。”

贺执的手掌在周沉肩头握紧,把那处皮肤暖得有些发烫。他竖起耳朵,听他从深海蚌壳里好不容易撬出来的秘密。

“柏云阳在窗口长久地驻足,他桌前摆着一杯清苦的咖啡,倒映着他空洞的瞳孔,瞳孔里装着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少年。他的名字是沈晗昱。柏云阳自小活在虚浮的钱权之中,周身一切虚伪经不起推敲,像污水潭上被人刻意铺满的幻彩泡沫。此刻他眼瞳中的真实的小小倒影,是让死潭泛起涟漪的雨滴。触碰他,拥有他,将所追求的拉下神座,与疾苦一同行走,然后见到我……救赎我。”

《追凶》番外:柏云阳里的段落。由周沉念出来,注入了属于承舟的灵魂。

贺执静静听着,一字一句从耳朵入,钻入五脏六腑,变作另外一副场景。

承舟在异国的狭小房间里,孤灯一盏,笔尖似利刃。他写着柏云阳,喉口在泣血。他的家庭、事业、爱情比柏云阳深陷的声色犬马还要脆弱可笑,所有人聚了又散,没有一个真的喜爱他,可以交托。

他瞳中倒映的小小的,扭曲的影子,甚至不在熙攘人群之后,不会见到他,救赎他。

“你是这么想我的。”贺执没有疑问,只是陈述我知道了。知道了承舟为什么在《追凶》里放置一个这样孤苦、肆意的角色。周沉是柏云阳的思想,欲求柏云阳的行为。

“下一个。”贺执说。

他总要把他的周沉,他的承舟掰开揉碎了,才好把烂成一团的情人抱在怀里,慢慢修复。

“小镇的春季带有凉意,冬日未尽的严寒藏进枯枝败叶,散落在角落。沈晗昱带了一束翠菊,细雨落在石碑,让浅灰变作深灰。他总会来看看柏云阳,他们被‘耳语’牵扯行、捆绑,即使一方死亡,也共同守着一个沉重的秘密。‘我们是被隔绝在无数平凡幸福人生之外的怪物,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他将双瓣翠菊放下,繁盛花朵像乍起的绣球一样,花瓣挤压着,躺在冰凉石阶上。”

周沉从贺执额头打量至鼻梁,将余下的半句话说完:“我与你共享哀乐。”

那是双瓣翠菊的花语。

柏云阳与沈晗昱的关系与爱恨无关,只是世事变化,唯剩他们可以理解,可以寻欢。即便那关系畸形怪异,如浮萍般脆弱,却永久存在,无人可比。

“你是柏云阳,也是沈晗昱。”贺执心里留存着扮演柏云阳时的感触,这些语句被精挑细选地讲出,冗杂描述和掩饰被抛却,藏于其中的诉说昭然若揭。贺执嘴唇微抿,略带遗憾与感叹,“他们也都是我。共享苦痛,无人能逃。”

周沉没有回答,只是问他:“还要听吗?”

贺执点头:“听。”

“陈酉萍的葬礼匆匆结束。她的女儿还有工作,只请出一天半的假。头天下午她乘上赴偏远山区的绿皮火车,清晨落地,立马坐上面包车从镇子赶去大山。那辆车和陈酉萍坐着的并无两样,只是开车的司机换了一个。旅途让她疲惫,麻木,她将红色钞票一把一把塞给年轻的赶尸人时,心里还担心着远在城市的孩子是否被丈夫平安地送去学校。她掏空了钱包,只来得及看看她几年没见的母亲遗容一面,就再次登上火车,在持续的行进声中,她最后看了眼生养她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