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欣承霈泽(九)

空气中的微尘似乎都因紧绷的气氛漂浮更慢,光影斜照而来,三人的呼吸声彼此交错。

郁霈没有回头,背对着初粟问:“你怎么选?听你师兄的回去上学还是跟我走。”

“我……”初粟下意识瞥了眼师兄,不敢开口。

秦修逾眸色沉冷,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逼他做这种选择不觉得太无耻了吗,你利用他崇拜你来胁迫他,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郁霈:“我的确不算良善之人,但我只是逼他并没有强迫他,如果他不愿意选我我也做不了主,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

秦修逾不语。

他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想再回头看了。

什么京剧什么传承,他们只不过是纪念郁兰桡的工具,一个让他没有湮灭在历史洪流之中的媒介罢了。

他十五岁就带着初粟,吃够了苦也受够了穷,那种一分钱都要掰成两瓣儿花的日子他活够了。

四年前初粟生病,烧得浑身青紫不省人事,他到处求人但亲朋好友都知道清河班的状况,他走投无路只能把戏箱里一个凤冠拿去卖了。

那是父亲宁死也没想过动用的东西,比他生命还珍贵的遗物。

从那一刻秦修逾就知道,清河班在他手里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那张肖似郁兰桡的脸,说:“初粟我不会给你,清河班你要就拿走,这里的一切跟我无关。”

郁霈拿初粟做赌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所以提出交易,尽可能地在无法解释身份的当下进入清河班。

秦修逾根本没听就同意,郁霈反倒怔住了。

“尽快把东西搬走。”秦修逾说着,转身强行拉住初粟下楼。

初粟没敢挣扎,被拖下楼梯才扭动手臂叫他:“师兄,师兄!你干什么啊?清河班是秦叔留给你的,你……”

秦修逾冷冷地看着他:“你算计我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你长本事了,算计他收你,算计我放你,我告诉你,想都别想。东西现在他拿走了,你没有筹码去跟他谈条件了。”

初粟眼睛一下红了,带着哭腔道:“你这才是逼我!”

“我不逼你早死了!”

-

阁楼恢复静谧,郁霈听见楼下吵架的声音。

他知道秦修逾并不是拱手相让,清河班只剩他们俩,他不扛初粟就得扛,不如由他毁了清河班断了初粟的念想。

郁霈很低的叹了口气,看着尘封的箱子再次涌起酸楚。

他来晚了。

他活过来太晚了。

郁霈拿起木盒子,从箱子下翻出钥匙打开,里头是几张老旧的报纸,刊登他的演出讯息以及他死后的报道。

郁霈捻起报纸,瞳眸无法控制地颤了颤。

报纸下压着一个颇为残旧的小本子,像是日记。

——恩师,自您走后天水班覆灭,旧宅焚于火海,几位师兄弟们按您的交代各自藏身,只是班中学童年幼老师傅行动不便又被检举,五人以保恩师清名于当日自尽。

——我藏身于姜先生府上,幸得先生庇佑才得以保存恩师之遗物。

——三位师兄后投身革命,承恩师之遗志,扬恩师之风骨,偶有书信往来,寥寥数言已十分珍贵。

——我收养数名幼子,重新组建戏班定名为清河,一则应承天水,二则愿海晏河清您遗愿早成。

——山河破碎处处焦土,梁锦螽之流竟扶摇直上,清河班却难以维系。

——苏队长机毁人亡,我收养他的遗孤,不想他对京剧很有天分,出科时我给他起名小似玉,他真的很像您。

——我自知命不久矣,虚度五十年岁月一无所成,愧见恩师。

……

信纸残旧发黄,一开始生疏拙劣不成字体像是对照着描画的,短短数言写尽了他死后的一切。

郁霈一直想要知道这些,此时亲眼看了却又是剜心的痛。

文思腿脚不好是唱不了戏的,自己也没教过他,他无法想象他是怎样在那样危险的境遇下隐姓埋名撑起一个清河班。

他死前文思没哭,甚至没回头,原来一早打定了主意要让郁兰桡以另一种方式,长长久久地活着。

他更无法想象文思是怀着什么心情写下这些“日记”,只觉得平淡字句下字字泣血。

郁霈眼睛发红酸胀,一滴泪“啪嗒”落在指尖,又顺着指缝打湿纸张。

“对不起,我来晚了。”郁霈喃喃哽咽。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打断了郁霈的思绪,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轻吸了口气调整情绪,但一开口还是露出破绽。

“哭了?”

郁霈将日记本放回去,盖好箱子起身说:“没有,嗓子有点不舒服,你到了?”

“嗯。”

“稍等,我马上过来。”

陆潮垂眸靠在戏台边玩手机,光影交错间郁霈有些恍惚,一步步走过去时,有种真切踏过时光洪流,从民国走到他身边的感觉。

郁霈站在原地隔着人潮看他,陆潮像是发现了,抬起头看了眼,随即把手机揣兜里迈步朝他走过来。

“眼睛怎么这么红?”陆潮抬手在他眼角蹭了蹭,蓦地想起派出所那晚,蹙眉道:“有人骂你了?我去看看。”

郁霈一把拉住他:“没有,风吹的。”

陆潮见他不想说也没多问,往他来的方向看了眼又收回视线,装作漫不经心般问:“你跟人有约,见完了?”

郁霈:“几点了?”

“十二点半。”

“那来得及。”郁霈松了口气,拿起他手看着伤口微微蹙眉:“你手怎么又疼了?这么点划伤不至于啊。”

陆潮:“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没认真包啊?而且怎么就这么点划伤了,这很严重好么,一说我这手背又开始疼了,我是不是伤到骨头了?”

郁霈下意识低头给他吹了吹伤口,很轻地捏了捏他的指骨试探,“这样疼不疼?”

陆潮指尖蓦地蜷了一下,郁霈当即蹙眉:“很疼?”

“……疼啊,我骨头是不是裂了?”

郁霈对各种各样的伤都很熟悉,就算伤到骨头也不至于不能愈合伤口,思忖半晌:“是不是药不对?你昨天给我的是什么药?”

“不知道啊。”陆潮看着他的睫毛,忍住撩拨的冲动,催他说:“你再摸摸试试?好像也没有那么疼,我不确定。”

郁霈也不敢掉以轻心,敛眉顺着指尖手背再到腕骨都捏了一遍,“有哪儿疼么?砸中的地方在手腕,你怎么会手背疼?”

陆潮哑然。

郁霈:“算了,走吧。”

“上哪儿?”

“药店,买点愈合伤口的药,免得你又乱给我药。”

陆潮单手插兜走在他旁边,走着走着发现他开始发呆,到人行道了还没停下来,眼疾手快伸手往回一扯,一辆直行的车从他面前疾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