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翡冷翠宝石(三)

教皇的仪仗最终停进了下城区一间规模尚可的教堂,选择它的是费兰特,这位已经攀爬到教皇护卫队小队长职位上的年轻人尚未达到法定的成人年龄,但已经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冷静、成熟和聪慧,自从去年弗朗索瓦事件之后,他就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像是无声的幽灵一样跟随在教宗身后,用没有情感的视线凝视每一个靠近教宗的人。

教皇宫里渐渐有了对费兰特的议论,与他刚来时因受教宗偏爱而闹得沸沸扬扬的讨论不同,这次的议论静默而悄然,犹如流淌在地下河里冰冷绵长的水流,没有痕迹、悄无声息,却会被盘踞在教皇宫这颗大树上的所有枝叶所关注。

他们说他是教皇的影子,是圣父座下的看门狗,是忠心的宠物……不论什么,费兰特从自己的无数小道消息里听见了这些窃窃私语,但最终只是一笑置之。

这个好像真的将保护教宗看成了自己唯一使命的少年出身下城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复杂阴暗的潮湿街道里发生过什么故事,他在仔细的对比斟酌后,为自己的圣父精挑细选出了这间教堂,它的装潢并不能算是特别华美,但最大的优点就是安全。

橙花教堂,原身是古罗马人留下的公共学堂,那个庞大帝国四分五裂最终灭亡后,教廷将这里改造成了修道院,它依旧保留着古罗马时期坚实的基底,厚重的弧形砖石墙把建筑严严实实地围拢起来,风格庄严肃穆,虽然没有其他后来修建的教堂那样精致华美,但独具粗犷宏伟的风度。

这间修道院在建立了五十多年后就废弃,后来又改成了教堂,从它伫立在大地上开始,大概是第一次迎接冠冕的到来。

圣殿骑士团非常满意这个驻扎地,古罗马时期遗留的广场空地很适合他们训练,厚实的墙壁和规整的结构也方便他们驻扎警戒,他们迅速接手了橙花教堂外部的防御,而教皇身边的安全事宜则由专注此事的教皇护卫队负责。

拉斐尔还分出了一半的骑士,让他们参与下城区的救援和物资分发,这样的举动显然大大安抚了人们的心,民众们无声地听从了这些穿着雪白长袍和轻便铠甲的骑士们的话,回到了自己荒凉的家里,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教皇西斯廷一世进入下城区的第一天,暴动的人们安静了下来,再度成为了神座下乖巧的羔羊。

在教皇宫中的尤里乌斯坐在书房里,翡冷翠的大门已经全部关闭,遵从西斯廷一世离开前的旨意,他允许想要逃难的人离开翡冷翠,持有盖着秘书长印鉴和签名的同意文书就可以走,但是……

有罪之人当然不可能这样轻易地抛下被他们戕害的翡冷翠。

尤里乌斯在刚递上来的这份申请书上利落地画了个叉,藤蔓缠绕似的花体字瘦长挺拔。

拒绝申请。

拿到这份批文的主教脸色煞白,和周围欢天喜地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表情引起了同僚的注意,他们疑惑地看着他,随即发现了他手中那份被拒绝的申请书,脸色先后变了变,看向这位主教的眼神也慢慢意味深长起来。

至少在西斯廷一世的圣谕下,尤里乌斯·波提亚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基本上递到他桌上的申请书他都会很快地批复同意,其中甚至包括一些与波提亚家族不怎么对付的人。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能获得那份看起来很好拿的签名。

翡冷翠上层混出头了的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悄悄地观察着,很快就发现了,所有被拒绝申请了的都是与十二位领主有关的人。

更不要说十二位领主本人了。

在西斯廷一世乘着马车前往下城区的同一时刻,波提亚家族的卫队和教皇宫剩下的护卫力量就开赴了领主们的宅邸,将其团团围住,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这样光明正大的行径,加上这个微妙的时候,不少人都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始末,这也让他们不寒而栗。

虽然疫病发生在下城区,但是天知道他们会不会丧心病狂到将上城区也纳入攻击范围,万一领主们打着鱼死网破的主意,非要弄死西斯廷一世,那生活在上城区的他们不就受了无妄之灾?

后怕不已的贵族们难得同仇敌忾,不着痕迹地疏远了领主们,也拒绝了从他们的宅邸里递出来的请求信,哪怕信上只要求他们在出城的车队里带上一两个人。

贵族们嗤笑一声,反手就把信件送进了教皇宫。

翡冷翠的上城区很快空荡下来,小半部分的贵族们都离开了这里,神职人员倒是没有多少愿意走的,他们很清楚,在教皇都表现出了与民众同生共死决心的现在,他们如果真的走了,那此后一生就不可能获得任何晋升,或许还会被排挤出翡冷翠——他们宁愿死,也不想失去奋斗这么多年得来的一切。

于是人们惊奇地发现,来到下城区的修士们越来越多,加上贵族们送来的各种物资,下城区的生活竟然比疫病之前好像好了不少。

不过这样的变化在无情的疫病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拉斐尔站在橙花教堂最高的钟楼上,面色沉沉地看着脚下盘根错落的街区和窄窄巷道,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允许他离开教堂,也不允许外面的任何人直接靠近他,橙花教堂因为居住着教皇进入了半封闭状态,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看似只是在保护教皇,其实还有一层不可说的寓意——他们在防止下城区的人们进入教堂,使教皇有感染的风险。

费兰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的时间久了,他也会忍不住悄悄偏移目光,去看看那些他非常熟悉的地方。

沿着橙花教堂门口狭窄崎岖的道路向前,经过一间低矮狭窄的面包房,穿过一片臭水潭,一路往前、往前,就能看见圣杯教堂小小的半拱形尖顶;教堂的背后是和其他房屋没有任何差异的低矮建筑,歪歪扭扭的平房,用石砖、木板和稻草堆积起来的东西,夏热冬冷,腐烂的屋檐散发着臭气,勉强能称作房屋,他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一年,并在那里送走了他年轻的母亲;这里的每一条路上都有他的脚印,黏着泥巴、脏污的尘土和牲畜腥臭的排泄物,在无数个梦境里将他拖入曾经潮湿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这里。

费兰特想。

但是不太一样了,疾病和恐惧笼罩了这里,往昔热闹喧哗挤满了人群的道路一片死寂,倾倒垃圾的地方挖了沟壑,难以计数的尸体扔在里面,泥土尚未完全覆盖他们的身体,埋尸人也已经倒在了坑边,尸体裸露在外的青白皮肤上遍布痈疽和黑色的疮疤,苍蝇和飞虫在尸体大张的嘴里爬进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