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黄金衔尾蛇(六)
镜宫的宴会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结束了,燃烧了一晚上的蜡烛只剩下了一汪蜡油,仆人们转动沉重的铁绞盘,将巨大的吊灯从天花板上放下来,剥除凝结的蜡块,替换新的蜡烛。
一楼仆人们勤勤恳恳地干活,同时厨房开始准备新一天的餐食,而主人们休息的二楼则一片寂静。
拉斐尔头疼得要命,一路上车马颠簸都没有什么大事,一正经躺到床上,反而开始浑身不舒服起来,脑子里嗡嗡嗡地钻着洞,明明困得不得了可是根本睡不着,辗转反侧到了太阳升起的时候,索性披着衣服起床。
罗曼的气候比翡冷翠更加温暖湿润,季风每年为它带来丰沛的降水,辽阔的山脉又挡住了南下的寒流,这个国度诞生在丰饶的平原上,临近海洋的绝佳地理位置使它获得了大量擅长游泳的人民,罗曼的海军是世界上最强的,这一点就连加莱也不得不拧着鼻子赞同。
拉斐尔住在镜宫最好的套房里,壁炉将整个房间烘烧得干燥且暖洋洋的,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连脚踝都快要陷入柔软丰盈的长毛。
和翡冷翠随处可见的大幅恢弘壁画不同,罗曼更偏爱精致典雅的小幅作品,用椭圆形或是方形的金质画框装裱起来悬挂在墙上,背景是深红或墨绿的墙纸和帷幔。
为了迎接教皇,镜宫里一些不合时宜的浪漫作品都被撤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宗教题材的艺术品,拉斐尔将视线从一幅油画上移开,坐进了壁炉前的扶手椅,两只脚蜷缩着踩在椅面上,整个人宛如一只缩在椅子里的猫,就着这点舒服的困意轻飘飘地放松了自己的思维。
费兰特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不出意料地发现床上并没有人,下一秒就顺利地在壁炉前找到了自己的圣父。
就像一只猫一样,他有点大不敬地想着,总是会缩在温暖的地方,把自己蜷成一个团,舒服地打着瞌睡。
不过这也令他十分疑惑,虽然总是能看见圣父在壁炉前打瞌睡……意思就是说,为什么不在床上睡觉呢?他好像从来没有看见圣父在床上睡过觉,要么就是工作到深夜,要么就是一大早已经起床了,要么就像是现在这样,起床之后懒洋洋地坐在壁炉前度过那点闲暇时光。
这个突然闪现的疑惑令费兰特前所未有地开始担心圣父的睡眠状况。
“圣父,”穿着黑色修士长袍的青年走到拉斐尔身边,刻意发出了一点声音,在对方睁开眼睛看过来时,恭敬地低下了头,“您晚上没有睡好吗?现在才六点,还不到晨间祷告的时候。”
“唔……”教皇喉咙里发出了低沉不满的咕哝,他动了动身体,略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飘飘忽忽的灵魂拉扯回来粗暴地塞进躯壳,“什么事?”
他的语气还有点困倦,但是从慢慢清明的眼神来看,彻底清醒也就是这么几秒的时间。
费兰特上前一步,伸出手拢住了教皇的太阳穴,修长有力的双手轻而熟练地按压起穴位来——这是波利医生在出发前教给他的,说是能帮助放松精神,波利医生本来也要跟随队伍一起来到罗曼,但是被教皇坚决地拒绝了,理由是老人不应该再经历这样的颠簸,显然,被评价为“老人”令波利医生气得半死,一直到车队离开翡冷翠,波利医生都没有再去见教皇一面。
波利医生的医术不是浪得虚名,费兰特才按了两下,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又弥漫起了朦胧的雾气,即将褪去的困倦再次轻柔地拥抱住了这个疲倦的君主,当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拉斐尔本来也不是那么强烈地想要醒来。
他就这样保持着慵懒漂浮的状态,听着费兰特语调低沉地汇报着一路上的事务,包括被拦截下来的几次刺杀——这是不可避免的,被雇佣来的刺客们都相当熟练地消除了一切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可是谁叫费兰特也是此道行家,他逮住了几个没来得及逃跑的活口,把人关在车厢里单独审讯了几天,然后那些人就乖乖地把所有情报都说出来了。
刺客们的成分很复杂,绝大部分是被教皇国的领主们雇佣的,那些死在拉斐尔手下的领主们还是有那么一些忠实拥趸的,莱斯赫特扫荡了整个教皇国后,这些丧家之犬流窜在外,天天想着怎么向拉斐尔复仇,好不容易听见了教皇要出行,就赶紧出钱雇佣刺客来报仇了。
这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
拉斐尔听见这件事后,甚至连一点惊讶之情都产生不了,只是有些厌烦,带着点儿“果然如此”的困倦,闭着眼睛抬了抬下巴,稍稍换了个角度,示意费兰特继续说。
沦落成教皇的按摩工具人的仲裁局首领看起来对自己目前的工作十分满意,顺从地开始揉按拉斐尔脑后的穴位:“……还有几个,是加莱的刺客,他们说自己是被弗朗索瓦公爵指使的——这群向来没有底线的鬣狗,居然还有那么点职业道德。”
拉斐尔也笑了,这一听就是谎言,别说弗朗索瓦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手段来刺杀他,就算真的想这么干,也绝对不会找这些三脚猫工夫的刺客——这种一旦被查出就会彻底引来怒火的事情,不做则已,一做就必须保证彻底不留后患,怎么可能会有被抓活口的机会呢?
“所以是谁?”拉斐尔难得有了点兴趣,“杜维西联邦?从莱斯赫特扫荡教皇国开始,他们就一直忧心忡忡,作为紧邻教皇国且实力不怎么样的松散联邦,的确会对教皇国的军事行动产生忧虑,但是也应该不至于敏感到这个地步……”
“应该也不会是加莱,他们还不至于找不到足够优秀的刺客。”
“勃艮第?也不应该,勃艮第公爵一向只关心他自己的艺术和葡萄酒,说真的,他哪天淹死在酒里都不奇怪……亚述?不,不会,那就是……”
教皇闭合的眼睫翕动,露出了一线淡紫色瞳孔,像是宝石乍然流露出些微光芒:“罗曼?”
那一线美丽的紫光逐渐清明,带着对自己的判断绝对笃定的自信:“是罗曼吧。”
费兰特顺手将教皇的长发捋顺,柔软的金发散落在他手指间,冰冰凉凉的:“是的,他们最后承认,来雇佣他们的人有着别黎各的口音,虽然那个人特地换了衣服,但是他们还是追查到了那个人的身份,是霍顿公爵居留加莱的远亲,血缘关系已经非常淡薄,不过显然并没有完全断绝联系。”
“啊,就算断绝了,在需要的时候也是可以捡起来的嘛。”拉斐尔随意点评了一句,然后才想起来霍顿公爵是什么人。
“……其实我可以理解他的做法,但仔细想一想……世界上果然还是蠢货更多。”教皇难得毒辣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