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希望蓝钻(十三)
拉斐尔的手术当天,加莱皇帝对亚述正式提出王位继承权的诉求,并明确表示不放弃使用武力手段。
这等同于宣战的发言让叙拉古半岛再一次震惊了,罗曼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冷静”,对此不置一词。
于是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凝聚到了教皇国。
漩涡的中心人物正疲倦地躺在床上,即使是在药物带来的睡意中,他仍旧蹙着眉,神情里是放松不了的焦虑。
尤里乌斯摸摸他的额头,摘下右手的戒指和手套,将手从被子里伸进拉斐尔的衣服下面摸了一把,教皇的脊背上全是潮湿的汗水,尤里乌斯抽出一条干燥的亚麻手巾,替拉斐尔擦干净背上淋漓的汗,再替他整理好褶皱的衣服。
这一套动作看起来过分的熟练,很难想象出身高贵从来都是由人服侍的莱茵公爵阁下,竟然能这么自然地做仆人的工作,他看着完全就是那种连手巾都不会自己拧的人。
这倒也没有说错什么。
至少在十三年前,他还是一个没有自己动手拧过手巾的传统贵族,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您会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顾一个同性,甚至是亲手为他换衣服、擦拭身体——那么尤里乌斯绝对会笑眯眯地把这个犯了癔症的家伙送进看守最为严密的修道院。
但是——是的,命运总是爱给每个人的注脚里加上这个戏剧化的词汇,就像拉斐尔的失踪之于亚曼拉,或者唐多勒的背叛之于德拉克洛瓦,尤里乌斯在从堂兄手里接过那个瘦弱的孩子的未来时,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低三下四”的一天。
不过人也许就是有强大的适应性,而且底线这东西就是用来不断放低的。
尤里乌斯刚开始只是承诺当拉斐尔的老师,不过很快,他就从仅仅是简单教授宗教、哲学、文学和雄辩术知识的老师,变成了教授拉斐尔日常生活里一切需要的知识;当他以为这就是全部的时候,动了手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学生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偶尔给他拿一下杯子和书卷的“举手之劳”;等他习惯了在小事情上随手照拂拉斐尔的时候,堂兄的骤然离世和托孤逼迫着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举世皆敌的孩子身上;在他笃定这绝对是重点的时候,被流放到坎特雷拉城堡、孱弱多病的被监护人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可以依靠信任的对象。
他还能怎么办呢?
难道他要冷漠地站在边上,眼睁睁地看着高烧到神志不清的拉斐尔自己照顾自己?
当矜贵的波提亚阁下第一次认命地拿起干燥的亚麻布,笨手笨脚地替脸颊滚烫的少年擦掉汗水和眼泪,就注定了这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但无数次的打破底线,也让尤里乌斯前所未有地坚定了一个想法,能让他这样服侍的人,一辈子只有拉斐尔一个就够了。
额外的优待、特殊的注视和过多的怜爱,永远只会放在拉斐尔一个人身上。
他珍爱拉斐尔,就像是父亲珍爱自己得来不易且一生只有这么一个的孩子,像是年长的哥哥宠爱自己聪慧漂亮的小弟弟,像是成熟的情人溺爱自己尚且青涩懵懂的伴侣。
过于复杂扭曲的情感令尤里乌斯都无法完全分清楚其中的区别,但他也不需要分清,他只需要知道,拉斐尔是唯一的一个,不管以什么身份、什么关系。
只有拉斐尔。
只能是拉斐尔。
与之相对的,在他像一个吝啬的守财奴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之后,作为等价交换,拉斐尔也必须属于他。
秘书长阁下用熟练而轻柔的动作替沉睡的教皇擦拭干净身体,重新替他拉好被子,弯下身体亲昵地贴了贴拉斐尔柔软发烫的侧脸,薄薄的嘴唇轻轻擦过他的唇角,落下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四周寂静无声,尤里乌斯直起腰,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把放在床头的戒指戴回手指,这套动作他做来同样优雅和缓,将戒指套上手指后,他猛然握拳抬手,一股沉重凶悍的力道撞上来,刀刃和坚硬的指环刮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细碎的火星迸溅出来,眼看就要割开他的脖子,尤里乌斯另一只手已经拔出了手杖里细长的银剑,与从身后而来的利器相撞,锋利光滑的细长剑身忠实地映出了进攻者和守卫者的面容。
深紫色的眼睛与海蓝的眼睛借着这点微薄的镜面光对视。
一个傲慢冷漠,一个暴戾愤怒,相同的是,两双眼睛里都带着想要将入侵自己地盘的外人撕吞殆尽的凶狠。
见尤里乌斯挡住了自己的攻击,费兰特眼里闪过了一丝遗憾。
谁能想到,看起来文弱矜贵的波提亚大家长的身手竟然还不错,尤其是没人知道他从不离身的那根手杖里居然藏着开过刃的细剑。
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这是尤里乌斯第一次被动地拔出它。
“尊敬的……费兰特阁下,”秘书长轻而礼貌地问候道,“午安。”
尽管费兰特的刀就架在他的脖子边上,岌岌可危地被他的细剑拦住,根据手上传来的力道看,显然只要他稍稍松劲,费兰特就会愉悦而“不小心”地切开他的脖子,但他依旧保持着那副坦然自若的平静样子,好像他们此刻只是普通地在花园里相遇。
费兰特嗤笑了一声,他并不喜欢这种故作姿态的贵族做派,尤其是……他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心中的怒气像是燎原的蓬勃野火一样疯狂燃烧。
“午安,并不值得尊敬的波提亚阁下。”费兰特充满讽刺地说了一句。
尤里乌斯神色自若,手腕猛然用力,将费兰特的短刀格开,细剑烁烁如凝固的冰棱,搁在两人中间。
费兰特眼神沉沉地盯着他,有着铁灰色长发的男人斯文地推了推眼镜,将刚才阻挡费兰特刀刃的那只手举到面前。
他手上那枚几秒钟之前才戴上去的戒指上出现了一道扭曲凹陷的划痕,盾形的戒面上雕刻剑杖和王冠,古朴奢华,边角镶嵌着宝石,也幸亏有宝石,刀刃只在上面留下一道了浅浅的痕迹,滑到了旁边的装饰上,这点游移消解了不少力道,才没有让尤里乌斯当场被削掉半只手,但费兰特的攻击来得迅猛且无声无息,他情急之下不得已直接抬手去挡,这枚象征着波提亚家族权力的戒指到底只是一件装饰品,怎么可能和费兰特锋利的刀刃相抗衡,戒圈凹陷处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金属,看起来只需要轻轻一碰就能断裂。
尤里乌斯提着剑,用小拇指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宝石平面上那道划痕,将快要断裂成两半的戒指褪下来,捏在手中,单手缓缓用力,那枚有着沉重象征意义、传承了数百年的权戒便应声崩裂成了两半。
“……我是否可以将您的行为视作对教皇的挑衅和背叛,”尤里乌斯看着手心里断裂的戒指,轻声问,“您作为圣父的护卫,却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在他床边拔出了剑——朝着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