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希望蓝钻(十五)

雷德里克脚步匆匆地从波提亚宫二楼走下来,曾经神色轻浮傲慢的男人已经褪去了那种惹人生厌的气质,在莱斯赫特手下的骑士团里待了几年,他看起来脾气比以前好了不少,尽管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所有出身低微的仆人,但至少他不再会刻意为难他们。

仆人们见到他走下来,纷纷快速退到走廊两边,深深弯下腰。

雷德里克自以为常地越过他们,从楼梯上下去,守在楼梯下方的侍从手里捧着他的长剑和甲胄,雷德里克朝他们抬起手,准备等他们将甲胄披挂在自己身上,可是手举了一会儿都没有等到他们的动作,性情本就暴戾的青年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他张嘴就要骂人,却发现侍从们正疯狂地向他使眼色,示意他往旁边看。

雷德里克愣了一下,转过头,才发现大厅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人。

波提亚宫面积广阔,建筑繁多,是一座连在一起的宫殿群,居住着波提亚家族的嫡系血脉成员,目前的大家长是尤里乌斯,然而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所以往上追溯,他父辈往下数的主要嫡系家庭成员也还住在这里没有搬走——主要就是德拉克洛瓦的妻子以及子嗣们。

家系谱上,德拉克洛瓦的长子雷德里克、次子尼德罗、女儿苏丽娜都还住在波提亚宫,当然还有他们的母亲,旧帝国王室克劳狄乌斯家族的最后女性成员,卡珊德拉夫人。

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大厅异常空阔,重达数百斤的水晶吊灯悬挂在穹顶上,奢华的东方地毯铺满了整个大厅,侧边半开放式的小会客厅里摆着柔软的长椅和沙发坐垫,挂毯上绣着波提亚先祖踏春游玩的场景。

一个女人正坐在沙发中间,低头喝茶。

她穿着翡冷翠时兴的鲸骨长裙,皇家蓝的缎面长裙在地上展开一个饱满的半圆,绸带和丝线将她的腰束得紧紧的,这种杀人不眨眼的美丽利器让女人们无法自如地呼吸,而只能时时刻刻保持着最为“优雅”的姿态,像一个准备战斗的士兵一样把浑身紧绷着,且不论那些奢华璀璨的珠宝,光是她雪白胸脯上那一条蓝宝石项链,就足够令许多贵族夫人感到羡慕。

她看起来已经过了最为青春美妙的年纪,金褐色的卷发紧紧地盘在头上,每一缕头发都一丝不苟地抹进发髻,把脸部和太阳穴的皮肤拉得平平的,发髻上簪着一圈同色系蓝宝石打的金叶形链条冠冕,这顶软冠冕和她的项链、手链是完整的一套首饰,能够拼凑成一顶王冠,也能单独拆下来佩戴,雷德里克非常熟悉它,因为这是他八岁那年他的父亲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之一。

女人坐在那里,常年的孀居生活似乎消磨掉了她身上所有的温情和柔软,让她看起来仿佛一尊无情的圣母像,或是最为符合规范的贵妇标本,具体来说,后世的东方学生应该会更熟悉这种特殊的严肃气质,他们称呼这样的人为“教导主任”。

雷德里克的神经忍不住绷直了。

“母亲。”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对着卡珊德拉夫人低下头问候。

女人终于抬起眼睛,犀利的眼神从茶杯后面飞出来,绕着儿子剜了一圈,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

雷德里克站在原地,没有坐下的意思,干巴巴地讲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卡珊德拉夫人看出他想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我听说你要去亚述参战。”

雷德里克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是的,我想、我想……我可能比较擅长这个,我的意思是……之前我在骑士团的时候——”

他的话被卡珊德拉夫人打断了,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兴趣知道儿子在神圣骑士团得到了什么评价,也不关心他为什么忽然对战争燃起了激情,她只是冷淡地下令:“不行。”

“作为长子,你的职责是做好卢森公爵应该做的事情,像以前一样去打猎、找你的朋友胡闹,或者去你的封地玩,这些都可以,但是不要稀里糊涂地在亚述愚蠢地丢掉你的性命。”

按照时下的惯例,贵族家庭由长子继承爵位和大部分家产,次子进入军队掌控军权,三子则进入教会成为神职人员,这也是小型的“三位一体”模式,有助于巩固家族的传承,在其他方面都很放荡的贵族们在继承事项上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古板,扰乱这个顺序似乎是一种天理不容的事情。

女人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起伏,语调是和雷德里克如出一辙的命令式语气,显然她的儿子在这一方面深得母亲的精髓。

她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儿子会忤逆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就放下杯子,准备站起来。

雷德里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卡珊德拉夫人意识到了他的不情愿,冷淡的视线移过去:“你有什么意见吗?”

她的语气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平静而疏离,他们的对话过于客气,不像是母子,更像是什么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之间的就业建议。

卡珊德拉夫人出身高贵,作为旧帝国遗留的血脉,她的婚姻从诞生开始就具有非同一般的高昂价值,早就湮灭的帝国和旁人灌输给她的“高贵”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裂痕,她遵守着古板的教条长大,成为了一名恪守教义和淑女规范的女性,最终嫁给了德拉克洛瓦。

一位虔诚的信徒,一个古板的母亲,一个规整的妻子,这就是她一生的全部写照。

雷德里克从来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露出笑容,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开心的时候,只是她绝不会向外人展现自己“不得体”的一面——雷德里克也是“外人”里的一份子。

她依照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每个孩子诞生后都在很短的时间内离开了她,女仆和侍从们代替了母亲的责任,她严格遵守规矩,每周见他们两次,一次在会客室,一次在室外花园,见面前换上庄重的礼服,互相行礼、问候,然后谈论自己最近学习的词汇、读的书,会面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过程中不能有过度亲密的身体接触,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甜言蜜语,离开时同样要行礼,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获得来自母亲的一个面颊吻——同样是礼仪的要求。

他们之间有着最为深刻的血脉联系,却活的像是客气的陌生人。

雷德里克并不否认她的爱。

她努力满足他们的愿望,给他们最好的一切,哪怕他们闯祸,也很少责备他们。

但这是不一样的。

雷德里克冷不丁说:“按照继承顺序,现在坐在教皇宫的那个人才是父亲的长子——合法的婚生长子。”

他在说到后面那句话时心中又愤怒又快意,愤怒于这个令他无能为力的事实,快意于母亲常年冰封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