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癫

她此刻在想着一个人。

一个荒诞的、俊美的、冷漠的人。

坐在金铜打造的马车之中,身着盛大繁复的礼服,应念安的双手规规矩矩的交叠,放在膝上。马车晃动,面前的珠帘轻轻摇曳,相互碰撞着,发出泠泠轻响。

时如白驹,见那个人的最后一面,已经是两个月以前。在今天,她终于再次回到大蕃的都城惹逻,以先王大妃的名义、以大奉和亲公主的名义,再一次回到了这个曾经令她无数次想要逃离的地方。

三年前,她那么仓促的被嫁过来。身为嫡长公主,为保社稷安宁,从华夏之地,远嫁到这礼俗不通的番邦,以自己的一生,换取两国和平。

但十几年的和平岁月,在历史中短暂到恍如弹指一瞬。

在大奉史书中,或许会有史官落下寥寥几笔,记录那个远嫁的和亲公主,说她是大奉开国君主的长女;在大蕃的史书中,或许会有史官也留下只言片语,记下这个嫁过来的他国公主,说她是两任蕃王的大妃。

她永远在史书的夹缝中,扮演着谁的女儿、谁的妻子,没有留下她自己的痕迹。

没人会愿意留意她的一生。待到她百年之后,历史会将她遗忘。在代代流传的王侯将相的故事中,再也不会有她的影子,她爱的、她恨的,一切的一切都不为任何人所知。

她知书达礼,她深明大义,她无可指摘。

她如此听话懂事,可即使如此,又能为她自己换取什么呢?

从小到大,一切的等待与乖顺,从没为她换到过任何想要的东西,在现在换不到,在将来更不可能换到。身前无物,身后无名,循规蹈矩的一生,镜花水月,转眼成空。

“殿下,我们到了。”马车缓缓停下,柳嬷嬷在马车外说道。

阿斯尔撩开马车的锦绣帐幕,伸出他的手,透过帐幕的缝隙,他那双异色的深邃双眸柔情款款的望向她。

应念安搭上他的手,俯身缓步走下车乘。

惹逻城前搭起了为她洗尘祈福的气势恢宏的高台,三丈宽的红毡从脚下一路延伸到台前阶梯。红毡两侧候立的全是大蕃高官显贵,而台阶之上站着的,则是前两任大蕃王的兄弟和儿子们。

无数宫廷武士护卫在外围,保护着贵人们的安危。高台上的长案之上,已经摆好了香炉与祈福的法器。

此刻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注视着她这个母国强盛的和亲嫡长公主,注视着她这个去而复返的前两任蕃王的大妃,注视着她这个大蕃蕃王所有候选者的长嫂、长母。

走在长长的红毡上,沐浴在这些或尊敬、或期待、或狐疑的复杂的眼神中,应念安却突然无来由的感觉到轻松,甚至不自觉的像乔迟那样,慢慢挺直了肩背,走得越来越稳。

远离故土,也远离了三从四德、德言容功,远离了那些从小到大让她不敢伸手的声音;嫁来番邦,也在这里扎下她的根。

她不想知书达礼,不想深明大义,她想权倾朝野、势位至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不想做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想在史书上烙下她的名字,让他人因为是她应念安的丈夫、孩子、父亲而被后人所知。这史书中最鲜明的一笔应是乔迟,他将是她的爱人、宠臣,还会是她孩子唯一的父亲。

台阶之上站着的,都是前两任大蕃王的兄弟和儿子们。上至三十余岁的壮年男子、下到四五岁的散发小童,人数有四五十人之多。上一任大蕃王去世得仓促,没有指定继承者,按照大蕃习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资格继承大蕃王位。

近半年来,这些叔伯兄弟之间互相厮杀,仍然没有角斗出最后的赢家。在这个局面之下,母国强盛的蕃王大妃则成了每一个亲王都必须争夺的女人,谁能获得她的垂青,谁就将赢得大奉的支持,也赢得王庭大臣们的信心,从而最终赢得王位。

作为和亲公主,只要应念安一口气还在,就必须在大蕃历任蕃王之间辗转,但正如乔迟所说,如今局势逆转,她不再是被绑在王位之上被迫委身于人的可怜傀儡,只要她想,大蕃王的王冠将成为她的嫁妆,由她亲手戴到她指定的丈夫头上。

碧空如洗,高台之上,祈福经幡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姐姐,你的眉心为什么是蓝色的?”王储们之间,一个五六岁的披发小童怔怔的问道。

他举起了手中的一小簇蓝色野花,直愣愣的递向她,“你好看,送给你。”

应念安与身侧阿斯尔交换了一个眼神,阿斯尔扶着她的手,微微颔首。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小野花,俯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赤扎。”小男孩回答。

后来,远嫁番邦,封号为“长平”的和亲公主,成为了这个国家被称为“国母”的女帝,而这就是她与她第三任丈夫的初遇。

但是彼时的应念安还看不到这么遥远的未来,她只是穿着繁复沉重的礼服,坚定的拾级而上。

当祈福的神香在她的手中点燃,她仿佛听见了野心与火焰一起燃烧的声音。

成叠的隆达纸被卷起,纷纷扬扬,随风而去。

长风掠过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穿过万里之遥,再落到地上,吹到郁郁葱葱的密林之间,将大树的树梢一只昏昏欲睡的小绿蛇摇下了梢头。

一只戴着银镯的手伸了出来,来人一把接住小蛇,随手缠在自己脖子上。

杨启蛰站在大奉与万象的边界上,背后是大奉绵延无尽的碧绿群山,前方是视线开阔、人稠物穰、花团锦簇的万象城池。

他张开双臂,天地之间的清风吹过他的指尖,吹得他一身的银饰叮当作响。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天宽地广,为所欲为!

“主人,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玉腰奴黑纱遮眼,一袭紫衣,站在自己主人身侧,也跟着看向远方的城池。

“先吃顿好的。”杨启蛰说道。

不言骑神通广大,不愧是乔迟练出来的兵,要摆脱他们的跟踪真是让人活生生脱层皮。这一个月,他带着赤燕军残部逮着林子就往里钻,哪里人迹罕至钻哪里,嘴里淡出个鸟,都快要活成一群野人。

当然,大丈夫绝不能耽于享乐!

“吃饱以后……”

杨启蛰盘了盘脖子上正嘶嘶吐信的毒蛇,举起了右手,竖起食指,轻描淡写道:“放毒把万象国主给我药了。”

没错,把万象国主给他药了!

万象国主年老智昏,学着中原皇帝那一套,想要追求长生,在宫里养了一大批道士给他炼制仙丹。丹药炼得好的道士还被封为国师,赐给宅邸,听说位高权重,备受尊崇。

等万象国主被药倒,无人能解这个毒,他就出来说是傩鬼作祟,他这个苗疆祭司见义勇为来给老国主驱驱邪、救救命。当然,既然救了老国主的命嘛,这国师得给他当当。不给,他就再药,然后再救,多救几次,老国主就知道世上只有他这个祭司拜的神仙最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