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公园
“嫌你的粉丝太吵了?”梁牧也打趣他。
池羽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开自己的玩笑,就摇摇头尴尬地说:“也没有。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梁牧也很了解他这种人,他明显是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这个问题我问过你,为什么不再比赛了啊。”他开门见山地问。
总敷衍也很累,找借口更累,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容易。池羽的酒喝过三轮,便选择了后者:“之后出了点事,”他还是避开了梁牧也的目光,“耽误了我两年的时间。当时本来可以去参加成人组的比赛,也有赞助商跟我谈deal,后来……”
“因为伤病?很严重吗?”
“嗯。身体需要恢复,这还不够,还要找回来原来的竞技水平。最可怕的是,时钟清零,努力清零,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别人开跑了,我还没站在起跑线上。”
十八到二十岁是一个运动员最最黄金的成长年龄,也是能否出类拔萃的一道分界线。梁牧也不需要他说,他太了解了。当年,梁熠川也正处于这个分界点。
“那现在呢?”
池羽自觉一旦踏出了雪地,他勇敢的时候用一个手的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可那绝对算是一个时刻。
他思量许久,以其他方式回答了:“这周日,WinterLasts基金会那个自由式挑战赛,我报名了。你……会来看吗?”
就这个时候,远方山顶突然一闪。太阳滚落了山巅,黄昏过后,夜幕降临,十几条雪道闪着灯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暖黄色的网。是夜场的灯亮了。
也许是时机到了,池羽觉得可以跟他讲这些。也许是说起比赛,池羽的斗志又上来了。一片荧黄映在他的眼底,把他眼神衬得很亮。
那个神情梁牧也见过,比如池羽第一次说起世界野雪巡回赛的时候,或者他要去滑the Funnel的时候。梁牧也觉得,那一刻他的心和他又贴得很近很近,像那天在雪板店里打蜡那样。
咚咚,咚咚。
二十二岁的池羽很少操心任何和人际交往有关的事情。他对滑雪之外的身外之物期冀太少,少得像奢侈品,像装在梅森罐里的糖,取一点少一点。在这六七秒内,他匀了一汤匙给梁牧也。他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嗯,当然会了。”他肯定地说,仿佛知道这几个字的重量。
池羽这回终于敢堂堂正正地回过头,跟他对上目光。
他放下了手中啤酒罐,这时候梁牧也突然有一种冲动,便开口叫住他:“别动。”
梁牧也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房间里,墙上投影的视频还在一帧帧回放池羽在科贝特峡谷做出的空翻两周。解说仍一刻不停地在讲话:“Kevin,你记住我今天的话,他是个前途无量的自由式滑手。因为他既是野雪滑手,也是真正的公园玩家,因为大自然就是他的道具。整个大山,不,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公园……”
梁牧也走到程洋旁边,低声问他:“借我台相机。”
程洋刚刚从一个周末的拍摄任务回来,随身带着大几件。谈到专业上面,他毫不含糊:“拍夜景?拿我的1D,三脚架也拿上。今儿天气确实不错。”
“人像。我不挑机器,什么都能用。”
程洋把包打开,说:“你自己选。”
梁牧也拎着相机重返露台,便看见池羽的第三瓶啤酒也见底了,他咔嚓一声把瓶子在手里捏扁,手臂暴起青筋。
等他再回头,便看到一个黑漆漆的镜头对着自己。
“你要……”
“看我。”梁牧也说。
池羽的眼神立刻就飘走了。梁牧也这几年多在棚内拍多了商业广告和时尚作品,但凡是能被他拍的,都是三线以上叫得上名字的人物,一个个都是为镜头所生。助理给他做记录,造型师整理好服装配饰,灯光师打好光,他只管按动快门。他很久没有拍过在镜头前如此不自在的人了。
“之后……还会回去Corbet吗?”梁牧也躲在镜头后面问他,口气寻常。他知道聊滑雪的事情会让池羽放松下来。
果然,那个人认真回答:“想玩儿了会再去的。但都是同一个场地,没太有必要吧。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可以滑的大山呢,我都没去过。”
“那你板子碰岩壁回弹那一下——是提前计划好的吗?”
池羽笑了。
“哦,那个是起跳弧度画大了,带过了一点点。零点一度。”
原来只是巧合。快门声轻轻落下来,把他的表情定格。
梁牧也低头看着显示器。门内的灯光正好刻在他眼角那道疤痕上,投下小小一片阴影。像量杯上的一个刻度,或者时间的一缕针脚,标记着他一年年的成长。池羽几乎从不大笑,他笑的时候,薄薄的嘴唇是抿着的,显得平静淡然。眼睛一弯,那个伤疤就打了对折,更像一半的括号,把青春年少都折叠起来。
池羽见他不说话,有些紧张,就自顾自地继续讲:“但……Corbet那次,确实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冠军。”
“不是X Games?”梁牧也抬起头,诧异道。那毕竟是他最被外人熟知的一个冠军头衔。
“不是。那是为了我爸,他只看得懂大跳台,”池羽低头,又自嘲般笑笑,“大部分人也是。Corbet是为了我自己。”
玻璃门再次被拉开,喧闹声也从客厅传了过来。两个姑娘看他在露台拿着相机拍照,便也跃跃欲试,让他给自己拍点照片。梁牧也看她们姿势都摆好了,当然也就同意了。他刚刚是赶着过来的,这个时候才得空,才把相机背带挂在脖子上,低下头慢慢调参数。
做这行的也都清楚,拍的照片大概也能分成两种。给自己拍的,和给别人拍的。刚刚那张照片是拍给自己看的,而现在不一样了。
阳台上的人越聚越多,程洋也拿了自己的另一台相机,给大家照单人照和合影。而最开始那第一个模特池羽早就找不见人了。他在程洋的朋友过来的那一刻就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了,躲在玻璃门后面看着梁牧也。
虽说是给朋友随手拍照玩,可这个人倒还挺认真。一月份的室外天寒地冻,他也就穿着件单薄的黑色衬衫,领口解开两扣,布料被大风一吹,就紧紧贴合在身上。程洋架起来了他带来的唯一一个三脚架,梁牧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懒洋洋地靠住栏杆,用自己的胳膊肘当三脚架。
这背影……好熟悉。池羽想不起在哪里看见过,也许是自己某个不合时宜的梦里。
而梁牧也好巧不巧,恰好回头往屋子里看,就对上了他的眼睛。池羽装作低头看手表,又躲开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整个晚上,池羽都仿佛在跟他玩儿眼神上的躲猫猫游戏。等来聚会的各位在阳台上被冻得不行,纷纷回到他房间里的时候,梁牧也索性连池羽的人都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