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儿女,初相见(2)(第2/3页)
白二奶奶的心事,尽管她自己不说,旁人察言观色,也都能看出个七七八八。茉喜没有察言观色的机会,可她素日睁着一双狐狸眼,竖着两只兔子耳,不声不响地在白宅内部靠墙溜达一圈,就能把家中情形掌握个五六分。现在她还小,没到自立门户的时候,所以为了吃稳这一天三顿饱饭,她很识相地躲在冷宫里,坚决不干任何出格的事——或者说,不明着干。
茉喜这回思索了一下,思索的成绩是这样一句回答:“我爹活着的时候,屋里屋外全是我的家;我爹没了,屋里是我的家,屋外是我二叔二婶的家。”
她穿了一双系绊儿的蓝布鞋,一伸脚会露出脚面,所以这双丝光袜子她留了许久,始终是不敢穿也不舍得穿。今天她豁出去了,快手快脚地脱了旧袜子换了新袜子。换好之后把鞋也穿利落了,她从窗台上拿过一只搪瓷杯子,轻轻地拎起大水壶,倒了半杯水。杯子里面插着一支牙刷,窗台上面还有一盒牙粉。她推门出去,不声不响地刷了牙,刷牙也是凤瑶教给她的,凤瑶教她写字,教了个死去活来、人仰马翻,教她刷牙倒是顺利,因为茉喜有一口整整齐齐的好牙齿,刷了几天之后变得雪白。茉喜爱美,知道白牙的漂亮。为了自己这一口小白牙能熠熠生辉,别说让她刷牙,让她把牙粉吃了她都干。
万嘉桂听她说话还带着孩子气,便顺势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这儿是你的家?”
牙刷了,脸也用湿毛巾擦了一把,两条辫子解开了重新编利索,茉喜感觉自己这模样是够见人了,这才走回卧室,也没脱鞋,直接爬上炕去推了万嘉桂一下。
茉喜在黑暗中摇了头,“我不喜欢,我喜欢大花,红的。”
“哎。”她声音小小地呼唤,“你醒醒,天要亮啦!”
万嘉桂立刻问道:“你喜欢茉莉花?”
万嘉桂登时睁了眼睛,一挺身便坐了起来,愣眉愣眼地问道:“怎么啦?”
茉喜缩在褥子里,脚指头蜷着,手指头攥着,整个人有种森森然的紧张和喜悦,“我叫茉喜。茉莉花的茉,喜欢的喜。”
他这一下子可真是起得太猛了,险些一头撞上了茉喜的前额。茉喜向后退了退,没和他一般见识,直接进入了正题,“我现在跳墙出去,到街口药铺子里给你买药。你下来,到房后等着我去。”
然后他又问道:“你呢?”
万嘉桂一边往炕边挪,一边犯糊涂,“买药还得跳墙?”
万嘉桂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就算是吧!”
话音未落,他只见茉喜一弯腰,已经将一只皮鞋套上了自己的右脚,而左脚肿得变了形,只能暂时光着。茉喜摆出旧架势,使出牛劲搀起了万嘉桂,扶着他一路往外走——虽说她这冷宫里等闲不会来人,不过事情都有个万一在里面,万一今天早上就来人了呢?
“你是长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声音很轻很软。她还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么嫩的一把小嗓子,“是不是天天坐汽车,汽车门外还站着大兵的那种大军官?”
但房后一定是安全的,房后就是墙,墙外还是墙,茉喜不在就是出去了,没人会特地再往房后找。
茉喜围着一床褥子蜷缩在凉炕的另一角,围得很紧,是个防御的姿态,不知道防御的是万嘉桂,还是防御自己——她一旦撒起了野,往往会把她自己也吓一跳。
不出片刻的工夫,万嘉桂已经倚着房屋后墙席地而坐了,耸着肩膀抱着胳膊,他被清晨凉风吹得瑟瑟发抖。一双眼睛盯着茉喜飞檐走壁的背影,他感觉自己这回算是开了眼。这丫头自称十七或许不假,可是看这身手和胆量,至少得是二十七往上,并且还是个经过不少风雨的二十七。姑娘家再大方,也不是她这种大方法子。
美男子一边暗暗拨打着算盘,一边单脚跳进了里屋。摸黑脱鞋爬上了炕,他得到了一床薄被。裹着薄被往炕角一偎,他清了清喉咙,随即说道:“我姓万,大名叫万嘉桂,是第十八混成旅第二团的团长。上个礼拜我代表我们旅长来了北京,和陈司令谈判,没想到姓陈的忽然翻脸,竟然要置我于死地。我身边没带几个人,不是对手,要不然也不至于逃得这么狼狈。”
与此同时,茉喜已经顺顺利利地上了小街。这是一条很僻静的街道,如今天还似亮非亮,所以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买卖铺子里的伙计应该是醒了,若是来了客人拍门买药,药铺子里也应该能有人开门了。
美男子因为过于惊讶,所以一言未发,顺着茉喜的指挥站起来,做了个金鸡独立,同时心中暗想:“这丫头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的?这胆子也太肥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看院墙该是一户大宅院,怎么进来之后就只遇上了这么个野狐狸似的丫头?”
茉喜盘算定了,撒腿就往街口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捂着自己的衣裳口袋。口袋里是她的全部积蓄,可以够她买不少零嘴儿,或者一瓶药酒。
茉喜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冒险往外走。十五岁了,她也知道男女有别——好些礼数规矩她都知道,她不知道的,凤瑶也会教给她,但知道归知道,她不往心里去。一弯腰吹熄了桌上油灯,她转身走到窗前收了她的临时窗帘,然后回到美男子面前,她开口说道:“你起来,咱们进里屋待着去,里屋有炕,炕上坐着舒服。”
然而刚刚跑到半路,她便猛地收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前方街口拐过来一辆大马车,马车帘子一掀,一个油光水滑的脑袋斜斜地伸了出来,“茉喜?”
美男子苦笑了,“今夜肯定是不成了。大姑娘,收留我一夜行不行?”
茉喜心中一惊,同时面不改色,开口唤道:“大哥。”
茉喜用很冷静的声音答道:“骨头没事儿就好,要不然我可没地方给你找大夫去。”然后她神情不善地又问:“你什么时候走哇?”
车中所谓大哥者,乃是白二爷的儿子白鹏琨。凤瑶比茉喜大两岁,鹏琨比凤瑶大一岁,算起来今年已经满了十八。白二奶奶重男轻女,对待女儿是一板一眼地不客气,对待儿子却是有求必应,惯得鹏琨花天酒地,和他父亲白二爷并驾齐驱,成为白家两条出钱的大路。白二奶奶勤俭持家,所得的几个余钱全被这爷儿俩轻轻巧巧地扔进欢场中了。
美男子端起粗瓷杯子喝了一口凉水。这回气喘匀了,心神也定了,他低头一撩裤管,隔着一层洋纱袜子,他捏了捏自己的左脚踝,捏过之后抬起头,他小声说道:“骨头没事儿,应该是落地的时候没站稳,把筋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