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救星(1)

卧室里面早在夜里就被人收拾干净了，但是空气中似乎还存留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茉喜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然后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门口，推开房门想要喊小武送热水。

如此熬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彻底清醒了，但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肯起。茉喜换了一身红袄绿裤子，虽然夜里血流成河地死了一场，可是睡足了半夜之后，她苍白着一张脸，抖抖颤颤地又下了地。

然而开门之后望着院内，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院子中央的石板地上，笔直跪着个单薄的小勤务兵，正是小武！

凌晨时分，陈文德垂头睡着了。像匹马似的，他能纹丝不动地坐着睡，睡着睡着猛一睁眼，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家里，非常安全，这才闭了眼睛继续又睡。

闻声抬头看向茉喜，小武的下半张脸全是黑血。随即神情漠然地低了头，他没言语。

陈文德低头看着茉喜，能觉出茉喜那似有似无的拥抱。茉喜瘦出了一张很清秀的瓜子脸，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眼角挑着，眉梢弯着，是陈文德心中的好眉眼。

茉喜扶着门框定了定神，然后迈步走到了小武面前，“你怎么了？跪着干什么？”

畏寒一样向陈文德怀里又拱了拱，她用一条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虎背熊腰。不怕别的，怕他跑了。

小武垂头耷拉眼，声音和语气都很冷淡，“昨夜你闹得天翻地覆，司令问出是我给你买的药，就把我揍了一顿，让我跪着等他发落。”

从来没有人这么抱孩子似的抱过她，她不甚舒服地窝在陈文德的臂弯里，几乎不舍得动一动。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感觉这男人像个父亲——如果自己真有父亲的话，是不是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也会这样被他抱一抱？

茉喜大吃一惊，“你跪了半宿？”

茉喜让陈文德也躺下睡觉，陈文德不肯，于是茉喜朦朦胧胧地睁了眼睛，也不睡。

小武一点头，“嗯。”

茉喜觉得这就足矣了，他对自己，已经算是够意思了。

茉喜当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你起来，赶紧回屋去！司令问起来，我替你求情。”

但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白天跟她同桌吃饭，晚上和她同床睡觉，她要死了，他来救她。救活她了，还不松手，还抱着她。

小武一晃肩膀，“我不起来。”

茉喜被他压得几乎要断气，可同时又贪恋他的体温与力量。他的身上有汗酸和烟臭，他一开口就要不干不净地骂人娘，甚至他根本就不是善类，不是个好人。

“为什么不起来？”

陈文德怔了怔，随即笑了，一边笑一边深深地弯下腰，用胸膛和手臂紧紧环绕包裹了茉喜，“一个哪够？至少也得是十个八个！”

“他没发话，我不敢。”

“老陈……”她闭了眼睛，气若游丝地说话，“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将来，我也给你生一个。”

“有我呢！”

轻飘飘的，没着没落，只有陈文德温暖坚实，可以依靠。茉喜并不是四处寻求靠山的小女子，可她现在实在是弱得一动都不能动了，身也弱，心也弱。

“他要是想打我，你也拦不住。”

茉喜把额头抵上了陈文德的胸膛，心中忽然有些热有些酸。现在她的肚子已经不疼了，然而身体依然轻飘飘的，虚弱得仿佛没了分量。

小武像跪上瘾了似的，死活不肯把他那两条腿直起来，茉喜现在又是虚弱得很，单是站在这里和小武拉扯说话，就已经累得头晕目眩。眼看小武眼里只认陈文德，她气得松了手，“你爱跪就长长久久地跪着吧。我也不管你了！”

“我是不喜欢这孩子，万嘉桂的种我为什么要喜欢？我真喜欢才叫见了鬼！可是谁他妈的让我喜欢你呢？算了算了，你先怀着吧！但是咱们提前说好了，生完了我可不养，你是我媳妇，你也不许养。等落了地，让他找他亲爹去！”

说完这话，她踉踉跄跄地扭头就走，一鼓作气走回了卧室。气喘吁吁地坐到床边，她攥拳头打了陈文德一下，“药是我自己要买要吃的，你怪小武干什么？要是算起账来，最开始还是你说不许我要这个孩子的，要不是听了你的话，我好端端地会吃药？这么算，是不是你现在也该出去跪一跪？你赶紧让小武起来，我还没洗脸刷牙呢。他总跪着，谁给我端热水？”

“你不是不喜欢这孩子吗？”

陈文德呵欠连天地翻身仰卧了，躺了个四仰八叉，显得身躯长大惊人。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他随即把两只手枕到了脑后，然后以仰天长啸之姿猛然吼道：“武治平！”

陈文德把她往怀里紧搂了搂，“怎么办？生呗！”

院子里响起了小武的回应，“在！”

茉喜显出了可怜巴巴的虚弱相，声音也轻得像一阵烟，“不吃……怎么办呢？”

陈文德闭着眼睛又吼：“滚进来！”

陈文德扭头，噗的一声将半截烟卷吐出了十万八千里，然后低头面对了茉喜，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吃你妈的吃！再吃你小命就没了！”

茉喜坐直了身体伸长了脖子，透过玻璃窗户向外看。小武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跪得太久，两条腿都跪僵硬了。俯身以手撑地弓起了腰，他走兽一般地缓慢抬腿，一点一点试探着往上起立，足足花了两三分钟，他才弯腰驼背地勉强站起了身。

茉喜干巴巴地张了嘴，哑着嗓子答道：“那我再吃一副吧。”

神情痛苦地扶着大腿停顿片刻，他抬起头，腮帮子上现了棱角，显然正在紧紧地咬牙。一步一步挪向前方，他艰难又缓慢地走进了堂屋，又转弯走进了卧室。

“哎！”他开了口，声音粗糙沧桑，因为叼着烟卷，所以还有些口齿含混，“你那药算白吃了。我找接生婆子给你瞧过了，你白淌了一屁股血，正经玩意儿全没下来！”

对着床上的陈文德，他很勉强地打了个立正，“司令。”

这一点头让陈文德清醒了一点。紧闭的双眼半睁开，他毫无预兆地和茉喜对视了。

陈文德没变姿势，仰面朝天地晾肚皮，一双眼睛半闭着，也不看人，“往后茉喜再敢兴妖作怪，你要第一时间向我报告，听见没有？她小你也小？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混账种子王八蛋，她点火你浇油，一对欠揍的货！”

像看不懂了似的，茉喜盯着他看了良久，直到他猛地向下一点头，长长的一截烟灰随之落到了红缎子被面上。

小武不甚笔直地一挺腰，“是！”

陈文德靠着床头坐着，身上的衬衫敞了怀，露出了块垒分明的胸膛。双手将裹着棉被的茉喜拢在腿上胸前，他闭着眼睛低着头，乍一看像是睡了，然而嘴角险伶伶地叼着一根香烟，他还在似有似无地喷云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