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君臣都是螳螂(第2/3页)

“论粮草,耕种就是比放牧、打猎、捕鱼要强一些。辅以水利、农具、历法,虽然仍旧要看天吃饭,收成总体上就是要强过草原北族。论转运,秦有驰道,隋挖漕河,而太祖他老人家尚未立国便大兴驿路驿站。论兵甲,如今大明铁锅都是域外诸族极需之物。”

郑魁没听过这些大道理,但他现在隐隐听出来了,皇帝今天不是要对他讲什么。这些话,是讲给太子听的,是讲给朝堂重臣们听的。

朱厚熜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而后才继续:“没有这些,君臣没法子安安稳稳地坐在京里,商议着怎么定好赋税,擢选贤才,管好天下。几千年来,大家伙都已经很习惯我们大体上都是走在更前面的了。既然走在前面,始终是天朝,那么又何须多重视这些呢?因此原先有低贱的匠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话绕了回来,张璧和夏言默默不语。

还是要说“做官标准”的事吗?但好像也不止如此。

“可现在君臣都已经知道了天下有多大。朕御极之初,葡萄牙这等区区弹丸小国,来了区区数条战船,当时汪鋐的第一仗败得有多惨?如今的虎蹲炮,是怎么改进的?”

重提旧事,杨慎再次回忆起他还只能在御书房里站着的时候皇帝的愤怒。

那时候,他父亲错愕地面对皇帝冰冷的表情,听他森然问出那句话:杨廷和,谁之地?

说葡萄牙在爪哇一带的杨廷和,现在虽然已经入庙、入英杰殿,可起居注里应该还是记了一笔吧。

“二十年来,你们或许不会想这些,但朕从那时起,却时常会做一个噩梦。”

朱厚熜的眼神恍惚了片刻,沉默了一会。

“始终万般皆下品的华夏,真的能始终有更先进的技术吗?如果没有了呢。朕的噩梦里,有一天,从大明一直不曾放在心上的偏远之地,那些在我华夏君臣心目中比北族更茹毛饮血的西洋夷人驾着更快、更大、火炮更猛的钢铁战舰,来到了大明的海疆。割地、赔款、奴役,神州陆沉,先贤文教几近断绝。”

“那不是蒙元入主,那不是大家相差并不远的一时下风,那是令人更看不到希望的落后。若打仗,便好比没有盔甲,挥舞着木棒去迎接箭雨。严嵩,你领礼交部事,对大家讲讲阿方索转述来的西班牙在那所谓新大陆的事。”

“……臣遵旨。”严嵩回忆了一下,开始侃侃而谈。

此刻,他自然知道了皇帝是想强调什么。

西班牙在阿兹特克帝国的巨大成功已经是欧洲上层十分轰动的事,仅仅那么点人就彻底奴役了幅员辽阔的阿兹特克帝国,已经接近神话。

但这是活生生正在发生的事。

“也许有那里内斗的原因,也许有他们懦弱的原因。但是,欧洲人凭借更先进的火枪火炮,在天下四处开疆拓土已经是实情。满剌加如何被灭的?区区葡萄牙又是如何觊觎大明的,你们已经都知道。”

朱厚熜沉重地说:“你们或许觉得朕杞人忧天,或许觉得如今大明枪炮仍旧胜过他们。但是,大明若始终万般皆下品,而欧洲人尝到了甜头,推崇新事物、新技术,这样下去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又会怎么样?葡萄牙国主吃了亏,现在就派了亲弟到大明,想学我大明诸多好用的技术。朕重实务,他们更重!”

张璧说了说话:“陛下忧国深远,臣实敬佩不已。如今陛下圣明远胜历朝之君,大明江山永固无忧矣。今日蒸汽机制成,陛下之喜,臣等久不得见。此物既有大用,还请陛下剖解,臣等自当照办。”

他以为铺垫应该足够了,一边拍马屁,一边想引出正题。

朱厚熜却只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靠朕一个人,靠一两代人,又有什么用?”

张璧不由得微微张了张嘴,胡子抖了抖。

虽然好像陛下不是在针对谁,而是说在场的都……照办也没用。

什么事情这么难办?

杨慎也不理解:“陛下英明神武,太子殿下尽得言传身教,臣等用命,似张伴读、胡伴读、沈伴读这些后辈也一心忠君用事,难道不能解陛下之忧?”

朱厚熜指了指脑袋:“思想的问题。”

“……”

“朕那三问,你们都以为朕只是要天下官员廉洁奉公吧?”

朱厚熜重点看了看严嵩,因为他的明文奏对里,宗旨就是廉洁奉公。不能说错,但现在看过的一些回答里,还是没人触及到根本。

“民心便是天命。爱民如子,才是辅佐陛下江山永固的正道。”张璧开始找补,他说得也没错。

但朱厚熜又吓他们:“所以说是思想的问题。朕都说了,君臣都是钢铁机车面前的螳螂,你们当朕是危言耸听吗?”

养心殿的院子里寂静无比,皇帝坐在他的皇宫里,对最显赫的重臣们说出这样的话,谁接话?怎么接?

“物理大道就在那里,任君臣怎么轻视商人、匠人、农夫,技术都会进步,快慢之别而已。”朱厚熜悠悠说道,“如今虽有了些不同,但除了朕之外,卿等哪个不是仍旧心里高高在上?有官位就该富裕显赫,想多赚点就要搭上官府的线。如今当然没问题,将来呢?咱们这里仍旧换汤不换药,人家欧洲那里可没有这等包袱。”

“在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的时间里,快慢之别,差距就会越来越大了。朕的噩梦,终有一日是必定成真的。”

朱厚熜这句话说得极为笃定,极为诚恳。

可是众人实在想象不到,如今他们所了解的那西洋欧罗巴,有朝一日能成为令大明绝望的敌人。

尤其是在皇帝极为看重的那蒸汽机刚刚制成的此刻。

朱厚熜看着儿子,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现在自己是一副杞人忧天的模样,可历史上开倒车的事还少吗?

如今已经有的一些成就,莫不是他一直力主、一直支持。

他有动力,因为他知道自己托噩梦之名说的事是真的。

他现在仍旧担忧,是因为知道自我改良绝对不如欧洲那边将来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来得彻底。

若只为了铲除后患就去犁了欧洲?那也未免太低估一些固有规律的力量。

掌权二十载,他又何尝不是成了一个裱糊匠,只能尽量从自己的理解给出解决方案,内外并举。

对外,要开始筹谋将大明的标准推出去,尽可能构建以大明为核心的全球经贸体系和国家间关系。真让地球上只有一个大明?生产力不支撑的,太赌了。

而对内,自然是要尽量松开地主阶级已经如此稳固的制度对生产力全面进步的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