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宽大的木箱被缓缓掀开了盖,一把把乌黑锃亮的驳壳枪(毛瑟军用手枪。毛瑟厂在1895年12月11日取得专利,隔年正式生产。)赫然露出。

任东虎俯身拿起一把,试了试手感,笑道:“还行。看来盐厂公署果然有钱,买来的手枪也不是次品。”

黎天成也笑着回应道:“‘天虎帮’弟兄们现在兼领着我们盐厂的护盐队,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任东虎掂着手枪,语气有些淡淡的:“这四十把手枪好像还是有些太少了。”

“我们会给大家配齐的。”黎天成郑重言道。

站在任东虎身畔的任东燕秀目一闪:“你们这边的马处长都没来现场见证交接仪式,这未免显得有些缺乏诚意了吧?”

黎天成没有接话,只是扫了颜利久一眼:“马处长快到了吧?”

颜利久咳嗽了一声:“马……马处长接见完欧女士后就会马上过来的。”

“欧女士?我们听说你们盐厂花了四五千大洋请了一个什么著名歌星过来,把这里搞得莺歌蝶舞、活色生香的,是不是就是她?”任东燕柳眉一竖,“有这些闲钱,几百把枪支都可以买齐了!哦,对了,黎天成,你不会天天晚上都在参加那位欧女士的‘地下音乐会’吧?”

黎天成没料到任东燕把话说得这么直,瞧了瞧坐在一旁冷眼而观的齐宏阳,不禁涨红了脸:“竟有这回事儿?党分部会下来过问的。”

任东虎急忙暗暗拉了任东燕一下,向黎天成等人赔笑道:“各位领导,我这妹子方才是开玩笑哪。”

颜利久立刻乘隙递上话来:“两位帮主,不,不,两位队长,我带你们到场内去转一下,熟悉熟悉咱们盐厂的环境如何?”

任东虎也怕妹妹在这里再乱讲话,便应了一声,拉着她随颜利久一起出去了。

齐宏阳意味深长地瞟了黎天成一眼,悠悠道:“黎书记长,这井祖公祭大会若真能照你当初的意见省掉了不办是最好的。眼下,不少人都把这大会当成乱伸手、乱捞钱的‘摇钱树’。”

黎天成无话可答,只得送他出门。

静下来后,黎天成越想越是沉郁。他原以为马望龙是留洋归来的精英才子,应该在官德方面有所操守,但想不到也和牟宝权、冉庆标一样纸醉金迷、花天酒地!而且,他为了博得美人明眸一笑,竟背着党分部许诺一掷千金。这四五千块大洋的“演出费”,不用说一定是从井祖公祭大会的筹集款里开支了。他本想将这次井祖公祭大会开成一个清廉、务实、俭约的大会,这样才不会被武德励进会分子反唇相讥为“以贪易贪”。没料到,马望龙的所作所为,又让他的苦心构想成了泡影。看来,国民党的这片政治土壤,真的是难以长出“好官”“清官”啊!黎天成再也不会抱有任何幻想了。

心念立定之后,黎天成剑眉一挺,迈步向厂长办公室走去。他想以盐厂党分部的身份对马望龙伺机旁敲侧击一番,提醒他不要把“吃相”弄得太难看。

推开厂长办公室大门,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并不陌生的倩影在里边东飘西游的,一会儿翻翻文件柜,一会儿动动古玩架,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家花园。

看来,欧野禾和马望龙的关系真的是很暧昧。

但黎天成一时也不好对她直说什么,清咳一声,问道:“马处长没在?”

“原来是我们年轻有为的黎书记长啊!”欧野禾应声回首一笑,婷婷袅袅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望龙好像和田副厂长去井灶那里处理什么紧急状况去了。”

黎天成暗一思忖,还是正色讲道:“欧小姐,你大概有所不知:我们盐厂公署在抗战时期是属于民生要害部门的,是有一整套保密安全规则的—请你不要一个人在马处长的办公室里。”

欧野禾脸色微微一僵,但马上又绽放了笑靥,娇嗔而道:“黎书记长,你可真是严厉。”

黎天成喊了一声:“小王!”

盐厂公署的文书小王立刻应声进来。

黎天成盯视着他,冷冷地吩咐道:“小王,今后在这间办公室里,倘若马处长不在,只要有谁来了,你都要进来一直陪着他。马处长回来了,你才能离开。”

小王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书记长,我记住了。”

“保密规则一定要执行。你现在就留下来吧。”黎天成做事情从来是雷厉风行,毫不疲沓。

欧野禾面色隐隐发白,眼波闪动不已:“书记长,你这是像防贼一样防我?”

听罢,黎天成笑得柔和起来:“岂敢?我其实是怕欧小姐一个人待在这里寂寞无聊。”

欧野禾媚笑如丝:“我就是待在你们的南星宾馆里也寂寞无聊啊,倒是一直盼着书记长什么时候抽空过来关心关心我。”

黎天成看了看小王,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欧小姐如果没事,我也去井灶那里瞧一瞧是什么状况。”

欧野禾将手绢掩口一笑:“我的话还没说完哪,书记长急着走什么?”

听了这话,黎天成倒不好太过拒绝她,便停下了脚步。

随着“噔噔噔”的鞋音,欧野禾慢慢走上前来:“不错,书记长,你可没防错,我确实是一个‘贼’!”

黎天成闻言,不由得一惊,可随即又平静下来。

欧野禾又吃吃地笑道:“不过,我这个‘贼’,从不偷金偷银,却专偷男人的心。”

黎天成咳了起来:“欧小姐真会开玩笑。”

欧野禾灿然一笑,伸手递过一个小小的信封来:“书记长,你别怕。我不会偷你什么,相反还会送东西给你。这是我对这次‘井祖公祭大会’节目的建议书。你可以带回去审阅一下。”

黎天成接过信封捏了一捏,发觉里面软软的没有夹带什么银圆,就放进了口袋,答道:“好。我看过后会尽快回复你。”

欧野禾朝他抛了一个媚眼:“那我就随时恭候你的‘玉音’啦!”

从信封里取出来的,并不是什么“节目建议书”,而是一张非常亮眼的彩色照片。那时,别说彩色相机,只要拥有一架黑白相机,亦已算是难得的奢侈品了。

黎天成的目光一下僵住了:彩照固然罕见,但还不足以让他失神—彩照上的人像才令他微微变了脸色。

照片上的欧野禾依然挂着那招牌式的甜美笑容,绾着高高的乌髻,身上却一丝不挂,浮凸玲珑的胴体光润如雪,纤纤素手搭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原来欧野禾送给自己的竟然是这么大的一个诱惑!

黎天成一咬牙,抑制住了自己激荡的心神,深深长长地一个呼吸,找回自己的理智。他一翻手,只见照片背面有欧野禾留下的娟秀字迹:“南星宾馆304室”。他扬了扬眉,把照片重新装回了信封—自己应该找个时候还给她。虽然她确实不失为一个迷人至极的尤物,但自己却永远不可能为她而乱了心弦。欧野禾想把自己像马望龙一样收为“裙下之臣”,只怕她是找错对象、打错算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