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庄静檀至今都记得,沈珧第一次发现秘密时的震惊和悲伤。

那年她十岁。忍着没还手,挨了一顿打后捅到爱和稀泥的校长那去,始作俑者被禁足停学。

由于她鼻青脸肿,默不作声地流泪,沈珧气得快要暴走,跟对方家长撂了狠话,那雀斑小胖子又当着一干人等被他爹狠抽了一顿。

出了学校,沈珧正踌躇着如何安慰,一转脸,庄静檀泪痕未干,顶着俩青黑眼窝,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沈珧拽住她,严肃问她,你在说谎?他真能把你打成这样吗?

庄静檀爱好小众,对冷兵器和摔跤都有兴趣,常常被摔出一身青紫。眼窝这两拳,估计就是自己给自己上的,混战中没法这么均匀。

沈珧没想到,她在演戏上也颇有造诣。

这可是骗人。

在沈珧看过的电影里,骗子的人生都非常悲惨。

沈珧苦口婆心教育完后,庄静檀点点头。

——你知道这是不对的吧?

沈珧满怀希望地望向她。

——我知道我的人生会很悲惨了。

庄静檀说得慢慢悠悠。

根据形势判断优势,做出下意识的反应,够敏捷,也够讨巧,已经是庄静檀信手拈来的天赋能力。

扮庄静音这件事上也一样。

譬如斯珩不好骗,明显在抓她破绽,能看出端倪,她就松懈一些,不会再一板一眼。

但这种被人欺负到面上的事,有斯珩这趁手的工具,为什么不用呢?

庄静檀没估计错,斯珩甚至都没怎么动火,只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起了作用。

林从鹰就算没见过人,也猜得出他是谁,神色几经变幻,最后麻溜地爬起来,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期间夹杂着诉苦、求饶、言语上当孙子的一系列过程,还有一两句似有若无的提醒。

——我相信您也不想断人后路,逼急了狗都不一定干出什么事呢,不值当,对吧?

斯珩没看林从鹰,慢条斯理整理了下袖口,扣上袖扣。

“我没有为难你。我只是跟陈行长认识,聊过用人的事。你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新人。入职半年被控诉两次性骚扰嫌疑的新人,确实不多。”

斯珩说话语调很平淡,已有明显的倦怠之意。林从鹰还想说什么,斯珩抬眼望过去,所有温和的部分褪去。

像厚雪覆盖的岩石遇春,尖锐冷硬陡然暴露在空气中。

他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只有阴晴难辨的情绪,标志着耐心告罄。

林从鹰背脊发冷,生理性反应提醒他离开是唯一正确选择。

斯珩极少动怒。面上总保留两三分温淡笑意,是斯珩外祖父的习惯,这个习惯传给了他。

情绪控制在稳定区间,是重要的一课,也是斯珩早已习得的一课。

有需要发火的时候,他也会控制好度。

但这刻不同。

林从鹰落荒而逃后,还贴心把推拉门带上了。

身在暴风眼中心的人,数量瞬间只剩下1。

庄静檀蜷在椅子里,眼神垂在地面上,对着地毯的花纹发起呆。

这不同寻常的流动她当然也感觉得到。

而且她确定,跟林从鹰关系不大,

那只会是冲着她来的。

沈珧说得有句话倒是很对。近道抄久了,总有一天会翻车的。

庄静檀想,也不是不能接受。

斯珩问得很淡:“受伤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

“走吧。”

斯珩说。

从离开到上车,轿车启动到到达,拢共不过二十分钟。

司机开到了一处离酒店不远的小区主宅,闹中取静,小区内公共区域是古典园林式风格,楼盘看起来还挺新。

应该是斯珩的临时住处之一。

这里离康氏总部车程只有十分钟。

庄静檀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估计是离酒店最近的家了,这么着急吗。

车在车库停稳后,斯珩下车走在前面。

他走得步伐大步流星,完全没管她跟不跟得上。

电梯摁在了28楼。

电梯上升时,庄静檀透过镜面观察里面的人影。看他,也在看自己,又低头,很轻地微笑。

也说不清为什么,很多个严肃时刻,她都想笑。

生活操蛋到荒谬时,微笑像一种嘲讽,如歌如诉的美妙武器。

她陷入轻微的失神,以至于到了28楼没第一时间跟上。

对方竟然第一时间发现了,面无表情后撤两步,一把捉过她小臂往前走。

力道大,铁一样箍得很紧,

门是指纹锁。

斯珩开了门,动作利落地将她拉进来、压在门板上,大手扣住她的咽喉,食指和拇指卡在下颌边缘。

他望进她的眼睛。

一双浮着各种情绪,却永远不会真实显露心声的眼。

“庄静音,”

斯珩说。

“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她恐惧地瑟缩着脖颈,摇了摇头:“不……知道。”

“讨厌有人当着我的面骗我。作戏也要有个限度,庄小姐。”

斯珩松松卡住她脖颈的手冷不丁用力,声线少见的阴沉。

“比如现在。”

他贴近她耳廓,另一只手贴着她毛衣而上,带着恶意握住。

“你明明不怕。”

真实是斯珩交人的底线。

换句话说,庄静音就不在他打算交手的名单上。无论作为什么角色,她都不够格。

一开始他看庄静音演戏,有种置身事外的好笑。在他的生活里,她的确连一枚棋子都算不上,却搅出了令人心烦的涟漪。一件未完成的事、没解决的人,像石头横亘在路中间一样。

这次公事解决了,蒋临旁敲侧击地问他,庄静音以后要如何安置。毕竟算是人情债。

斯珩第一反应很简单,等她演够了,扔出去。

在看到她跟林从鹰滚到地上那一秒,斯珩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庄静音很可能会演到离开为止。

她并不打算撕下那层面具。

这个认知让人烦躁。

掌控于斯珩来说太简单,是刻入骨髓的习惯欲望。

他允许事情偶尔走向新鲜的轨道,但不允许它真正脱轨。

庄静檀的呼吸被挤出气道,她面上的恐惧却烟消云散。

像风吹破了一个巨大的彩色泡沫。

她唇角倏然微勾,眼睫垂一垂,仿佛泡沫靠近他面庞,又调皮地破开消失。

斯珩手上劲道骤松,视线沉沉。

庄静檀的毛衣随即被推到胸口,她也不像以前挣扎了。

人的怒气总要有个出口,无能狂怒时就想做一下是这样的。

庄静檀理解。

斯珩掌心温热。

有点疼,但指腹刮过、感觉也不错。

庄静檀倒抽了口凉气,又缓缓吐出,在她被压到沙发上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仰头冲斯珩笑了笑,微微抬起上半身,唇从斯珩喉结上轻擦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