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君无戏言
在秦葶印象中, 这绝非是何呈奕能说出来的话。
那般自负高傲冷漠又自私的一个人,如何能说这样的话?
一定是假的。
他手段非常,做事狠辣, 步步为营,任何人任何事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怎会......
“你说什么?”秦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一日还禁着她的人, 凡事只顾自己意愿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将她放了。
未答此问,何呈奕未转身,而是又背对着她说道:“朕不想让你死,朕要你活着,你可以走, 你想要的东西,给你就是了。”
“朕还有个条件, 未生孩子之前, 你若不愿留在宫里,便随便去找一处宅子,在生下孩子之前,不能离京。”
“朕没旁的意思, 只是想确保你的平安, 待你身子养好,你想去哪里都随你, ”他死沉着脸, 面无表情,“朕不打扰, 也不会再逼你。”
事到如今他方明白, 秦葶憎恶他到了什么程度, 不惜以命来做抗争。
对现在的何呈奕来讲,若是死和放手之间让他选择一条,他毫不犹豫的选择秦葶。
只要她好生活着。
很久之前他不曾拿真心待过秦葶,如今却迫着她将心交付自己,很自私。
秦葶也不是他所以为的羔羊,二人决战这几年,到底还是他败了。
既败了就得认帐,给她所想要的一切。
安心,自由,富足......曾经她在那小小的村落里与他许过的所有东西。
震惊良久,秦葶几乎讲不出话来。
此事完全出乎了秦葶的意料。
本以为他会发一场雷霆之怒,他会像以前一样红着眼掐着自己的脖子一遍一遍逼着自己屈服。
意外的是,这回他竟没有。
身后的人久久不曾言语,即便是落泪也是极轻的。
这段沉静便让何呈奕的心里生出许多涟漪与期待来。
他不免大胆猜想,秦葶是不是改变主意了呢?
她会不会不想离开了呢?
然,他到底还是想多了。
待秦葶调整好情绪才启唇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语气带着对他的怀疑。
似一只惊弓之鸟,心心念念的东西恰正就摆在她的面前,唾手可得之际,她反而不敢相信了。
到底,何呈奕的心还是失意下来。
暗笑自己方才的那一番想当然。
眼底的亮色一点一点沉暗下去,深渊覆珠,再无光泽,他唇齿咬字清晰沉定,终扬声说道:“君无戏言。”
就在听到这四个字之后,秦葶方觉是真,她一直期待的东西,一直想要的自由,何呈奕终于肯还给她了。
激动的颤抖着手背捂住自己的唇齿,两行热泪颤流下来,她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响,而是亦高声真诚肯切的回应一声:“民女秦葶,叩谢皇恩。”
此句为结,何呈奕绝望闭上双眼。
他能隐忍多年在何成灼手底下反败为胜,握着一半的胜算能将蜀州夺回,他本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再输。
终究还是错了。
身后那个不起眼的孤女,那个平头白丁,那个曾在他看来蠢的要命的秦葶,独身一人将他打的溃不成军。
此时方知,并非是秦葶认命了,而是他何呈奕认命了。
缓缓转过身来,只用余光打量她所在之位,却不再与她对视,慢步自她身边行过,擦肩而过之际,他终是同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别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未等到她的回应,何呈奕便不再逗留,带着败北之身扬步而去。
每走出一步,他都在心里暗盼着秦葶唤他回头。
一步、两步、三步......直到他彻底离了宸琅殿,也没有听到秦葶一声唤。
不晓得何呈奕究竟走了多久,久到秦葶双腿站得发酸。
确定这殿中仅剩她自己的时候,秦葶终才扶着小几坐到窗榻下来。
脚底仍是一片狼藉,那乌黑的落胎药膏经阳光一晒便有软化之意,轮廓开始模糊,透出奇怪的气味儿。
“秋叶。”她低声唤道。
秋叶闻声而来,瞧着殿室中一片,心里明了。
“麻烦你将这里收拾一下。”秦葶向来对秋叶说话很是客气,亦知,她就是何呈奕派过来的眼线,会每日将她所作所为都一一告之何呈奕。
他觉着那是爱,可秦葶知道那不是。
两人若心真的在一处,哪里用得着这般窒息的看护。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却从来不知。
两个人皆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再无护爱自己的亲人,唯有这点两个人是那般相似。
何呈奕是可怜的,秦葶觉着他是可怜的,但自己又何尝不可怜。
秋叶应声,将地上一应归置,这药的气味儿一散出来,肚子里的小东西似有所感,在肚皮里翻动两下。
应该是不喜欢。
秦葶手轻轻抚上小腹,离了此地。
后怕的不仅是何呈奕,更有秦葶。
她现在万分庆幸自己当初拿到这药时的犹豫,更庆幸她留下这个孩子。
黑暗渐来。
内殿中早就发散的没了药气。
若搁平常,这时辰何呈奕早该来了,但是今日他没有。
秦葶知道,他也不会再来了。
借着殿内烛光,她轻手轻脚的收拾自己的东西。
实则这宫里也没有什么是她的。
一应荣华锦衣,都是出自何呈奕之手。
满柜子的衣裳首饰她都没有带着,仅能装下的,也唯有小双带进来给娃娃的那两件小物件。
来到侧柜前,她轻轻翻动,这里的衣裳堆积如山,有许多都是不曾上过身的,一一查看,却在两身衣裳的夹层中发现在件格外黯淡的衣衫。
指尖儿稍顿,她一眼便瞧出那是何物。
将那件乌蓝色的短衫扯出,谁知手上才稍用力,便听到“嘶啦”一声响。
旧时的麻料几经水洗,加上这些年的蹉跎早没了韧劲儿,一扯便坏。
这声响似好久不曾听过了,而今突得,秦葶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一晃,离开那村落竟已五年之久。
小心将那衣衫取出,颜色照比从前掉了许多,有的地方染色不不均现在已经泛白严重。
秦葶不禁想,许是何呈奕早就忘了这件东西的存在,不然他怎么会允准这般丑态的物件堆在此处呢?
眼下衣襟处又被她扯了条大口子,连做擦脚的抹布都显得寒酸。
也不知触了哪根弦,秦葶取来针线,坐于窗下小榻上穿针引线将扯开的口子细细缝好。
这么多年她长劲许多,唯独这针线功夫没进步多少。
那条长长的蜈蚣线挂在身前丑陋不堪。
轻抚上头纹路,秦葶将这衣裳好生叠好,且先搁置,往后它该去往何处,全凭何呈奕开心就是。
上夜内庭安静无声,石灯立于庭侧,里面的光火随风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