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于光02

绮云楼是珠州最有名气的红楼之一。

当家娘子每年都能在品花会上大出风头, 被权贵们争相追捧,浊河边最大最漂亮的画舫就属于她。

所以绮云楼比其他红楼更加绮丽雅致,九曲十转飞阁连廊。

从主楼延伸出的房屋如仙女的绸带。

每到夜间, 千百盏花灯照得这楼阁如同人间仙居, 而白日里, 这里是难得的清净。

楼里的娘子们这个时候还在休息,廊上偶有走动的婢女也是踏步轻轻。

一场压抑的暴雨急来,这泼天动静砸醒了楼里某位娘子, 她摇着铃铛唤人。

婢女们很快忙起来, 端着梳洗用具和食物, 匆匆踩过木质的走廊地板, 去伺候娘子起床。

那些咚咚的脚步声,透过地板,传到楼底下的黑暗深处, 像闷闷的雷声。

少有人知道,楼底下有个地下室。

和馥郁温暖明亮的地上仙居不同,藏在地板之下的地下室狭窄冰冷潮湿。

每当下雨,如果是大雨,那些泥水就会通过一半露在地面的气窗,漏进地下室里。

气窗旁栽种了几棵低矮的橘子树,这时节正在开花。

小小的白色花瓣却能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顺着雨水一起流淌进地下室,冲淡那股土腥气。

在黑暗地下室里的人影坐了起来, 他仰着头,轻轻嗅着这久违的味道。

他记得, 在自己十二岁之前,就一直生活在充斥着这种味道的地下室里。

他的出生并不光彩, 似乎是绮云楼里某个娘子和恩客珠胎暗结生下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原因生下来,又没有丢到外面自生自灭,而是像养一只耗子似的,偷偷养在了这楼底下的地下室里。

他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否来看过自己,只确定对方是恨他的。

不然,不会只因为他幼时吵闹,就让人剪掉了他的舌头。

于是,他从一个天生的瞎子,又变成了一个后天的哑巴。

当然,看不见也没关系,常年昏暗的地下室本来就不需要眼睛。

说不清话也没有什么影响,在十二岁之前,基本上没人会和他说话。

而十二岁之后,他恶堕为妖鬼,变成了“丝巢”。整个绮云楼的人都成为了他的眼睛,他的口舌。

从绮云楼开始,他的丝线控制了整个南城,进而是珠州……他的网越织越广,笼罩了几乎所有地方。

他有无数眼睛、口舌和食道,他的网上粘满了产生食物的傀儡。

作为恶堕的妖鬼,他以人类的痛苦绝望为食。

而这个世界实在糟糕,绝望和痛苦甚至不需要特地催生就取之不尽,到处都是他的狩猎场。

就算有几个自诩善良的愚蠢东西一直在阻挠他,想要杀死他,最后仍然是被他杀死。

他像是没有天敌的蜘蛛,编织起让自己满意的世界。

所以,他怎么会回到了自己十二岁的时候?

动了动自己纤细苍白的手指,还有软弱无力的腿。

那种久违的虚弱感让人不太愉快。

头顶有一块木板被人推动,有人进来了。

记忆中会进来这里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些,身上带着脂粉香气,每次来总是充满了抱怨和嫌弃。

她会将带来的食物直接灌进他的喉咙,不管那东西有多烫。

更不耐烦为他清理,敷衍地用布巾胡乱擦两下他的头脸就迫不及待离开。

“臭死了!真麻烦,贱东西怎么还不死!”她总是这样厌烦地说。

另一个女人则是沉默的,她的手更粗糙些,年纪也更大。

今天来的是沉默的这一个,她在身边放下了灯台和食盒木盆。

浓粥的香味悄悄飘散,还在沉思的少年感觉到身体的感官在复苏,意识到自己似乎饿了许久,不只是腹部,全身都在火烧火燎地抽搐。

刚才没有力气站起来也是因为饥饿。

想起来了,他十二岁之前经常挨饿,因为她们并不是每天都会来给他送吃的,通常是一两天一次。

年少时的饥饿感影响了他,使得他变成丝巢之后,贪婪的食欲永远无法满足。

一勺温热的粥送到嘴边。

他张开口,露出红色的口腔,还有只剩一截舌根的舌头。

失去了大半根舌头,对于味道的感知变得非常迟钝,只要不是很刺激的味道都尝不出来。

所以对他来说,食物通常就是没什么味道的。但饥饿的人不会挑剔味道。

沉默的女人喂他吃完东西,打湿布巾为他擦拭身体,又为他换了一身衣服。

动作并不轻柔,也不粗鲁,像是对待一个不会喘气的死物。

最后,她带走了角落里装秽物的盆,安静地离开。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黑暗中的人从简陋的小床上站起来,脚踩上了湿漉漉的地面。

他看不见,循着风的流动走到了透气窗前。

雨停后,橘子花的香更明显了,冰凉的水滴从透气窗掉下来,恰巧落在他脸上。

伸手去摸时,发现那是一片湿漉漉的花瓣。

当他捻着花瓣放在鼻端轻嗅,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透气窗外响起。

“在这里啊,你往后站一点。”

石头砌的气窗嘎吱被人掀开了。

地下室顶上破了个大洞,那一丛低矮的橘子树窸窸窣窣在响,枝叶乱摇,顷刻间好像又下了一场小雨似的,水滴全洒在他身上。

洞中的人抬起头。

他一出生就是个瞎子,但是他能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一个人身上的力量。

大部分人身上是模糊浅淡的灰白影子,那些“修士”身上有浅浅的金色。

他看过最明亮的颜色,是那个宣称要除鬼卫道的小队,那个男人和他的伙伴们身上都有灯一样明亮的光。

而眼前这个人。

灿烂到刺眼的光流动着,燃烧着,组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突兀出现在他面前。

让他记起第一次用丝线将人变成傀儡,用对方的眼睛初次看到世界时的感觉。

——太亮了。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刺眼的明亮。

只要看到就想要熄灭,就像熄灭那个小队的“灯”一样。

这个世界本该和他一样沉在黑暗中,怎么能有光亮。

“你好。”刺眼的光用轻快的声音和他打招呼,然后宣布,“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了!”

“嗯?”拖着无力的腿往地下室深处退去的人,用鼻腔发出了一点疑问的声音。

他的记忆中应当没有出现过这一幕?

他从这个地下室出去,是因为一位尊贵的客人不小心将珍贵的珍珠落进了气窗。

为了替客人找回珍珠,于是地下室的老鼠终于被发现,被人惊奇地拖了出去。

当时有很多人在观赏。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不为人知的时刻,一个奇怪的人掀开气窗,说要成为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