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琥珀(六)
他不在的时候,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没有肉,没有肠子,没有一切脏器,只有空空如也的一腔血污,和……刚才掉落下来的一团稻草。
方才那两个妖精,用他碧玺的内脏,做了什么交换,达成了什么伤天害理的约定!!
他袅娜高贵,完美得像神一般的碧玺,肚子里面居然是空的。
这个念头令他血液灼烧,从此失了理智失了心,一直到死,都恨火倾天无法熄灭。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对不起。”
莫邪觉得诧异,于是慢慢的,将跟前碧玺的衣裳敞了开来。
在碧玺坟前,莫邪想说的其实只有这句。
一团稻草,两个拳头大的一团稻草,居然从她的腰间掉了出来。
可是张了口,从他嘴里流淌出来的只有血,似乎无穷无尽的恶心粘腻的鲜血。
于是莫邪就抬手,去挽她的扣子,稍动了动,碧玺的身体里居然掉出来一样东西。
过了十年,他都还没有追杀到那只貂和狐狸。
她的衣裳,也没有扣紧。
不论做人还是做鬼,他都是失败的。
毫无疑问,碧玺已经死了,没有鼻息没有心跳没有脉搏。
想到这些,莫邪抚着碑刻的手便有些无力,慢慢的,抚过碧玺的生辰和名字,一笔一划,每个沟回,都是无力。
当时的他有些腿软,一步挨一步的,去抱住了他的碧玺。
“你若真的爱她,应该对她忠诚,和她终老,而不是在这里扶着她的墓碑忏悔。”
屋子里面留下的,就只有他和碧玺。
身后这时突然有人说话,声音里有着压抑的不屑。
两个都是道行高深的妖精,他的剑,连任何一只的皮毛都没沾到。
莫邪回头,看着宣夜,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狐狸没有恋战,听到动静立刻穿窗而出,倒是那只白貂,在碧玺脚边又流连了一会,这才夺门而逃。
“所以说你并不爱她,至少不够爱。”宣夜又道。
“你们是谁?!”当时莫邪震怒,二话不说搭弓上剑。
这个结论令莫邪抓狂,一时忘形又张开了嘴,支支吾吾,淌了一下巴的血。
那只貂支吾,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居然歪着头,倚在碧玺脚下。
“我是来收你的,当然,你也可以反抗。”
“我会守约。”屋里居然有人说话,哦不,是一只狐狸,居然跟一只雪白的貂在说话:“我现出真身,用我狐族信义保证,我会遵守约定。”
那厢宣夜又道,伸指,在刀背上轻轻一弹,将月莹出鞘,毫无犹疑地指向了莫邪。
结果回来,他推开门,却只看见碧玺斜靠在家里那张简陋的太师椅上,脸孔煞白,了无生气的模样。
“你真的三十八岁了?”在一旁那块圆石上,因为对宣夜实力绝对信心,半夏同志还在纠结这个:“你怎么保养的,我不信,你顶多顶多也就十八。”
就是这一天,他按照碧玺说的,去京城卖那张皮子,得了钱之后他思家心切,一刻不停赶回来,还替碧玺买了根好看的簪子,满心以为定会给碧玺一个惊喜。
“什么叫做保养?”迟雪伸着头,样子还是呆呆的:“我的确三十八了,师傅说过,我们族的人,是要老得慢一些。”
九月十二,这一个日子莫邪永远不会忘记。
“放屁,你们雅禁就不显嫩。”
“他来了。”宣夜低声,弯腰慢慢往前:“我过去,你们留在这里。”
“雅禁是个例外,每一世的雅禁,都要背负很多,为族里呕尽了心血,却从来没有谁能活过三十岁。”迟雪道,说起这个,便有些心事重重:“师傅说了,这个是雅禁的宿命。”
话还没曾说完,前头一直沉默的宣夜却竖起了一个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宿命,听起来这么冷酷的字眼,一时之间便让两个人无语了。
半夏瞠目结舌,下巴差些掉下来,连忙伸出手去捏他脸:“我靠,你今年三十八?你当我傻子么,我……”
半夏荡着她的腿,也开始心事重重。
“我今年三十八,雅禁过世的时候,我已经九岁了。”迟雪依旧笑眯眯。
而迟雪蹲在地上,开始时只觉得脚麻,过了一会,竟然开始觉得心疼,一抽一抽的,跳动的好似是别人的节奏。
“有的时候他的确温柔,有的时候又像石头那么死硬,他这个人,不好捉摸。”半夏低着头,若有所思,过一会突然想起什么,扭头转向迟雪:“你说你见过前世的雅禁,你家雅禁不是死了二三十年了么,你今年才多大……”
心疼,歉疚,还有一点点决绝,这种感觉,绝对不是他迟雪该有的。
“我们族的雅禁,一共转了十三世,其中一半是女,一半是男,上一世的雅禁我见过,很厉害也有些寡淡,不像雅禁这么温柔。”
顺着这股莫名的情绪,迟雪起身,朝一个莫名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听你说过了,上一世的雅禁是个女人,你们族的转世还真是奇怪,还带女变男的。”半夏坐上那块石头,无聊开始荡脚。
越是走近,这种情绪就越明显,心跳得也越来越缓,每一下,都似乎负载着一个沉重的过去。
“这一世的雅禁,和上一世的不同。”迟雪笑眯眯的,看着宣夜和半夏。
到最后,在针叶松林的某一个暗处,这种感觉终于达到了顶峰。
山林里的清晨冷而潮湿,宣夜给半夏寻了块石头,取出先前买的那件皮袄,又替她盖在石头上面。
再见。
宣夜坚持半夜便动身,要半夏在客栈睡她的觉,可半夏不肯,耷着脸,两步一歇,几乎是被宣夜拖上山来的。
他听见这两字在自己心腔里面荡漾,几乎便要脱口而出。
因为包括篱落,全村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让他们留宿,半夏他们只好出了山,在四日后回转。
不是他,但他能感应到,在咫尺开外,松林的暗影里,有人正在告别。
“九月十二,五天后。”篱落抬头,清楚明白回答。
天际这时渐渐杀白,慢慢的,有光线穿透密林,勾勒出了那个人的轮廓。
“你婶婶的忌日是什么时候?”
尖削单薄的脸,肩微微塌着,身形虽不算高,但也玲珑有致。
篱落于是开始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忐忐忑忑道:“其实……,叔叔每年都会回来,每年婶婶忌日,坟头都会多最起码一个狐狸头,他家旧屋,也都会多一个恨字,那个字……,可能是叔叔唯一会写的字。”
这个人,是琥珀。
半夏连忙一把按住宣夜,正色:“我们会替他解脱。”
“他会被投入往生河,一切从新开始,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