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玉桂是所有受害者家属中最苦的一个，不只是因为她差点死在凶手的刀下。

她小时候发高烧没有人管，导致她脑子没有其他人好使，从小就反应慢，在家里不受待见，到学校也没能抓住学习这个事情完成自我价值的实现，因为脑子笨，她在班上被欺负的对象，同学捉弄，老师也讨厌她。

于是，她前二十三年的人生，简单总结，包括了“重男轻女，农村家庭，早恋，因为早孕不得不早早进入另一个家庭。”

年轻的李玉桂刚进入成年人的世界，还没懂其中的规则，笨拙的她跌跌撞撞碰个头破血流，不过是希望被爱。

最后她抱着乱七八糟的婚姻，依旧没有任何人爱她。

她生下孩子后有一段时间是痛苦的，强势的婆婆，常因为她未婚先孕拿捏她，嫌弃她脑子不好，总是说她生的孩子肯定也是个傻子，还说什么她儿子随便找一个都比她好。

能力不行，只会说大话还要说她长胖了的男人，总是说着都是因为她怀孕了，耽搁了他的事业。

年轻的李玉桂不会明白，她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转移到了另一个地狱。

也许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样情况下，一个孩子，就是痛苦的根源。

可李玉桂不是正常人，她脑子一根筋，如果那个时候她有心理医生，她就会知道自己在前面的生命里累积下了多么严重的心理创伤，可她没有，她只是渴求爱，她努力讨好每一个人，她爱每一个人，渴望得到同样的回报，希望父母爱她，希望婆婆爱她，希望她男人爱她，但世界并不是这样运行的，不是她爱其他人，其他人就能爱她，于是她不断地渴求，而不可得。

彼时的李玉桂，她那如同黑洞一般的生命，却在低下头时，第一次得到了另一个生命全心全意的爱。

她人生第一次尝到那种纯粹的爱，高浓度的爱，填补了她所有的缺失。

那么小那么柔软的一个生命，她对李玉桂没有任何要求，她还不会说话，可她会表达自己的爱，她看不见李玉桂的时候，会努力扭头，会眼睛一直转，直到目光找到了李玉桂，然后开始笑。

她会一边吃奶一边看着自己妈妈笑，她的快乐超简单，只有三个字，李玉桂。

别人抱她时，她会一直扭头去找自己的妈妈，只要能够看到自己妈妈，她也不用人抱着。

在她的世界里，李玉桂这个人是如此重要，不可取代，李玉桂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全世界加起来都比不过李玉桂。

李玉桂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强烈纯洁的爱。

她男人偶尔跟逗小猫似的，心血来潮要抱抱孩子。

从来不哭的宝宝立马就会哭。

她仿佛在用行动表达，她就是爱李玉桂，贴着李玉桂。

她感觉不到李玉桂的不好，在她面前，年轻的李玉桂那扭曲的灵魂第一次得到了舒展，年轻的李玉桂的爱终于有了一个地方可以安全地落地。

那种爱，填补了她一直以来不断向外渴求认可的空洞，她每一天都能感觉到自己在变开心，她只要看着这个孩子，她心里就控制不住的高兴，这是她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每一天每一天，都如此高兴，她会忍不住想要亲亲她的小脸蛋，她一亲，她就会咯咯地笑。

仿佛被李玉桂爱着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

孩子两岁多，李玉桂就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因为李玉桂开始有了正常人的情绪，她讨厌她自己的父母，讨厌她婆婆，讨厌她公公，讨厌她男人，她讨厌她们对在孩子面前说她笨的事情。

她没有变得更聪明，她只是笨拙又认真地想要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她的宝宝一点都不觉得她笨，会问她各种各样的事情，会因为她给出了答案而觉得她好厉害。

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她们会在晚上去买超市里打折的水果，然后分着吃。

她们偶尔经过一家蛋糕店，母女俩会盘算着手里头有多少钱，等月底可以买一个小蛋糕。

她女儿四岁时，她开始算着给孩子上个好幼儿园，她其实已经攒了一些钱了，可她也想送女儿去学跳舞，学钢琴，那个时候她发现她们不远处有一个工厂，工厂夜班工人想要吃东西不容易，她就去那里摆摊卖小汤圆。

她女儿算钱特别厉害，她卖小汤圆，她女儿能收钱找钱。

所有来买小汤圆的人都要说她女儿非常聪明。

被爱和爱，让她开始慢慢和这个世界建立一种健康的关系。

而这一切，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结束。

李玉桂后面的情况非常糟糕，她受的伤非常严重，身体上，心理上。

她是唯一一个见过凶手的人，她没有看到脸，但凶手对她说了一句话。

她不愿意忘记那天的事情，她甚至害怕忘记。

她回不到正常的生活了，那个时候她遇到了张明采，对方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这种痛苦相处，还给她请了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无法解决她的痛苦，没有人能解决。

可心理医生也帮了她一个忙，那个时候很流行催眠，心理医生也答应给她做催眠。

“你听到他的声音会不受控制地呕吐。”

她不再卖小汤圆，她开始去做电话客服，不断地给人打电话，听人说话，下班的时候，她就去人多的地方待着，听人说话。

此后很长时间，她的耳边都会出现幻听，是她躺在地上，血不断的从她身体里涌出来时，她听到的那句话。

在她走在人群中的时候，在她吃饭的时候，在她睡觉的时候。

可是没有一次呕吐，她知道那是幻觉。

偶尔她也只是听到了声音有些像的人，但很快又意识到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像一只恶鬼，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直到有一天，她又多了一个女儿。

李寻其实是个非常独立的孩子，脑子非常聪明，成绩很好，不会给她添麻烦，这是她第一次去学校。

教师办公室里，她正在听李寻的班主任说事情有多严重，李寻很有可能会被退学。

她开始求情，说自己没把孩子教育好，李寻年纪还小，希望能够给一个机会。

而这个时候，在她身后，一个声音飘了过来。

“这个孩子很聪明，不能因为她犯了一次错，就让她一辈子都毁了，你们要是觉得麻烦，要不然让她来我班吧。”

那声音很轻，掉进她的耳朵里，如同惊雷炸耳。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幻听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这个声音居然会显得有些陌生，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从心脏位置开始，一直到她的肚子，一早就愈合了的伤口，早就成了陈年伤疤，可却开始疼了起来，她的鼻子仿佛又闻到了那一天晚上桂花的香味和浓重的血腥味，耳朵里能够听到血喷涌而出的声音，还有女儿的哭喊声，她的胃开始抽搐，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疯狂地诉说着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