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去相亲 第十一章
那么现在聂老太哪里去了呢?管理人员告诉了医院的名称与方位,老太太病了,住医院了。
有人大胆提出,聂老太说话没有什么准头,她结过婚吗?她当真有过儿女吗?谁敢保证?立马有人出来说,他就敢保证,他与聂娟娟面子大,他在聂老太那里看到过老太太与自己的先生和孩子合影的照片,她男人穿着呢子大衣,人家牛着呢。人家儿子,长得又像妈又像爸,模样俊着呢。
天色已晚,沈卓然一头雾水,提醒自己要考虑考虑。聂娟娟对他讲的话里至少有百分之七十或者更多是虚构的,她的邻居农民工们也都知道她说话没有准儿,同时他们一致认为她是大好人,他们更一致同情她,说她这样的有学问、善良、亲民的孤寡老人天上没有一个,地上没有第二个。他们中没有任何人认为她的谎话连篇是个什么问题。他们既不是人事科又不是派出所,何必非知道她的真实经历不可?邻居们还一致同意,她太命苦,她生活在城市,她上过大学,她教过大学,她又有组织又有户口,但是她命苦,比农村的打工人员还命苦。
聂老太为什么住到这里来了,其说不一。有的说,她原来有一套单位分的公寓单元房,近九十平方米,用不着,太孤单,卖了,于是到这个都市里的乡村,农民工的居住区落户,每月只花房租一千元。她与大家亲亲热热。有的说可能是她的孩子在国外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情,需要老娘的破产支援。有的说,她根本就没有孩子,或者孩子早已经在国外没了,不然五年当中,谁看到过她的孩子回来过一次?一套单元房的价款都给了孩子了,起码三百五十万元,可邻居们不知道她的孩子是男是女,是男是女哪能完全不管老娘亲呢?美国人也不能这样呀!听说美国人虽然不知道孝字,倒也并不六亲不认。而且聂教授学问那么大,她的孩子,有不懂事的吗?还有,人家经常是不吃不喝呀,嚼裹不费呀,又能看家又不费养活,哪个孩子不欢迎这样的老爹老妈!
沈卓然满意于自己的公关能力,他居然在与陌生人接触中得知了这么多情况。越知道得多他越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点离奇,有点找不着北。有点超出了他一辈子的生活经验与理解能力。他似乎又愿意有所惦记,有所牵挂。妻子天人相隔,儿子大洋相距,工作早已退休,讲课可有可无,朋友不少不多,话语可说可不说,会议可出席可不出席,死亡或早或迟,早也谈不上太早,因为他已经转眼八十,迟也不可能太迟,八十过了九十还能过吗?九十过了,九十五还能过吗?一百了,一百又当如何?不信你老小子能混上一百一!他已经刀枪不入,他已经胜负无别,他已经生死相接三百六十度,他已经在淑珍走后经历了小小艳遇,他已经搂紧过亦怜,进入过亦怜,最后只怕是无怜无连、无亦无义、无情可言……呜呼哀哉。
都知道她是教书的,有的管她叫老师,这样称呼的多,有的管她叫教授,这样称呼的少。所有邻居包括一名管理人员,都说聂老太是个大好人,亲切朴素,与群众打成一片。她饭量小,这是真实的,没有人有不同看法。有一次一天她只吃了两个枣子加一小杯开水。有一次她买了一块烤白薯,吃了两天。还有就是她已经在这里居住了五年,这里的打工仔、打工妹、打工姨,随着雇主的变动搬来搬去,只有聂老师坚守在此地不变,有一位打工妹从这里已经三进三出啦,每次回来都看到聂老师、聂教授、聂老太,风光依然,头发日益白掉,声音仍然清脆爽朗。
那么,现在有这样一个奇葩让他惦念,这是多么幸福,这样才不至于弄成个不可承受之轻。
了不起,农民工的素质也大大提高了。
那么聂娟娟呢?聂娟娟是谁不是谁?有意还是无意说谎,与他有什么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何必相知?怎么可能相知相识?知与识何必一一核对?何必求真求实求是?人生本来嘛也不知,你又对人家娟娟说了多少真实呢?你说了你弄坏温度计的事了吗?你说了你梦中爬到了那老师的身上去了吗?你说过“文革”中你对那老师的冷酷无情了吗?命运是真实的吗?遭遇是真实的吗?《郑风》“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是真实的吗?韶乐与《东方红》是相知相和的吗?《离骚》与《古拉格群岛》是真实的吗?唐明皇、杨贵妃、白乐天的《长恨歌》与“埃及艳后”的故事是真实的吗?吴妈碰上了阿Q,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沈卓然遭遇了聂娟娟,就不能演绎出崔莺莺、杜丽娘、林黛玉、爱玛·包法利夫人们的惊天动地的爱情来吗?
“不,不是为钱,人家是玩儿,是解闷儿,老太太最愿意的就是直着脖子在那儿吆喝‘晚报嘞晚报嘞,又一个贪官坐监狱嘞!’叫什么来着?人家说,那是体验生活。人家说过,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不也是这样吗?他倒是不卖晚报,他磨镜片。还有中东国家的一个大诗人,他的职业是理发师。”
如此这般,已经是十七点了,沈卓然想起了自己没有吃午餐,他找了一个小馆子,叫上了娟娟的几个邻居,要了两份馅饼、两盘扬州炒饭、每人一碗雪菜肉丝汤面,还有一盘凉拌鸡毛菜一盘麻婆豆腐一个牛腩锅仔,一起吃饭,更加确信了“人民”对于聂娟娟的肯定与赞扬是可以信赖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动力,才是标准,才是幸福,才是依据。
他塌下心来做了力所能及的调查研究,还是毛主席说得对,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对于聂娟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也有共同点,同一个楼区的打工的邻居们,一致称她为卖晚报的老太太。卖晚报?是的,她每天下午三点半起,在一家清真涮羊肉馆子前卖晚报,据说能日进三十元到五十元。沈卓然一听,只觉头晕眼花。她,她不是教授吗?她不是有退休金吗?
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说:“我带您去看老太太吧。”
沈卓然努力要求自己做到镇静,镇静,再镇静。他毕竟走向耄耋,又经历了与淑珍的生离死别,刚刚经历了与连亦怜的大起大落,他已经处变不惊,他无变可惊了。
终于找到了六人一间的病房,护士不让老沈进病房,说是女性病房天黑后不准男性人员探视,老沈不得不拿出电视明星的派头,说明自己是在电视上讲过白居易和苏东坡的老师,偏偏整个一个医院,没有一个医生护士勤杂工人有闲心收看什么诗词歌赋讲座。老沈还强调,自己找到这个病房很不容易,一个单程的“的”费就是多少多少,护士立即予以驳斥,您为什么不早一个小时来?老沈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