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仉 第二章(第2/2页)

全都放下了。在那次聚会上,老同学们最后说他笑得真诚、纯朴、沧桑。“人可以用一生,打造一个真诚、纯朴、沧桑的笑容。”同学们说他的此话可以进电视节目“名人名言”。他大笑起来,一直笑出了眼泪。

然后李文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生活,他的经历,他的处境身份与他的对于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的糊里巴涂的迷恋,他的已经三年未见的勤劳泼辣胴体通黄的媳妇与他的平生第一次晕眩,他对于仉仉的各方面的全然不同的印象,已经将他撕成好几瓣。第一,仉仉是不是西方的间谍?第二,他是不是有着强烈的奸淫仉仉的动机?这两个问题让他万分痛苦,此生的第一次认真的痛苦。

他决心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时刻去大湖公园。他记得年轻时候曾经在初冬冒着大风去过大湖公园。他穿上了西式格子呢大衣,是唯一的那次奥地利之游时候购的境外之物。戴上本市卖烤白薯小贩常戴的灰蓝毛线软帽子,围上紫色鄂尔多斯羊绒围巾,拄上藤杖。他来到当年来过的湖边,张望着,想念着,冷却着,叹息着,更空洞地笑着。慢慢地,笑容使他感到了满足。

临床诊断是房性心动过缓与疑似心脏神经官能症。

后来仉仉怎么样了呢?他竟然一无所知。与他关系不错的学院图书馆馆长张老师告诉他,仉仉自杀喽。另一名俄语助教告诉他,仉仉可能被送去“教养”了。直到“文革”结束,原来的党委书记弥留之际,在ICU急救病房,插着鼻饲橡皮管子的书记告诉他仉仉退学了。退学?当一个政治运动像疾风暴雨一样地扑过来的时候,谁能幸免?谁能无祸?谁能退学从而置身事外?他不信,书记说不出话了。

仉仉上台,聚光灯打开,她的脸孔光洁纯净,她绷着令你想起卓娅就义的脸。满脸的严肃仍然驱不尽笑靥里的善良天真,她的亭亭玉立使李文采心怦怦乱跳。开口出声了,满溢的热烈,些许的嘶哑,毫无保护的孩子般的纯真,面对法西斯野兽毫不惧怕……她唱了德文,她朗诵了中文,她的小蓝花,她的卓娅,她的德意志民歌,她的心声,诉说得好苦、好甜、好梦幻、好云彩,好大的西北风啊。她的声音是低语也是呐喊,是喁喁也是忽忽,是大火也是微风。李文采一阵子自以为听到关于她的窃窃私语:她是学俄语的啊,她怎么会讲这么好的德语?除非她幼年是生活在德国,她是从德国回来的?西德?民主德国?或者是社会主义阵营绝对不承认主权属于西德的西柏林?不知为什么,像一阵阴风,李文采想,如果她是从西柏林来的,她会不会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与西德阿登纳总理联合派来的间谍?晕,晕,晕……李文采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