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灿灿星图拱北辰
你现下得意是否有些为时过早了
御医自古都是一个高危职业, 其危险系数堪比坐在火山口上看风景。不过,到了明代,因为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宝训, 子孙后代倒是对御医颇多礼重。洪武爷一生杀人无数, 但对厨子与剃头匠从未折辱,盖因近身服侍, “若频加棰楚,不测之祸,恐生于此。”
御医也是同理。若得罪紧了,性命断送只在须臾。因此,葛林葛院判舒舒服服过了这么些年, 本以为能够光荣退休,未曾想到他昔日曾医治的小小婴孩,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里给他放了这么大一个雷,以至于他领着太医院一众太医像混入鸡群的鸭子,和一群视事文官立在午门外。
不时就有人过来问他:“葛院判,今儿是什么风把你们太医院吹来了。”
葛林笑而不语,心底骂娘,哪阵风?东宫里刮来的妖风!不多时,传旨的太监就出殿喊道:“圣上有旨, 召内阁、五府、六部众及太医院院使及院判至!”
圣旨一下,葛林只觉芒刺在背, 但仍得跟着一众官僚入奉天殿,站在后方。众人见此情景,一时议论纷纷。不过待到传令太监一声“皇上驾到”之后,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大家都依照鸿胪寺官员的指示, 行礼如仪, 山呼万岁。
月池与朱厚照藏身在九龙屏风之后,虽见不到众人俯首的情景,但听这声势也足够让人心生敬畏。只可惜这样的庄严气象,在太监高呼:“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后,就立刻在众人的争执中变成了热闹的菜市场。
月池不由摇摇头,在现代议会之中,议员们时常因为意见相左,大打出手。未曾想到,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这些谦谦君子也能因为一言不合开始尖酸刻薄。
弘治帝眼看局面又要一发不可收拾,忙朗声道:“寿宁侯、建昌伯因无知之故,失了分寸。朕已加以申斥,重罚其家人,命其回府静修,并送金夫人还家。他们既已知错,朕亦无心苛责,此事无需再议。只是皇太子习骑射及择武师一事,不知诸爱卿意下如何?”
月池只听西檐柱处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万岁容禀,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可月池细听之下,无非是在说太子本来就不务正业,讲读们日日督促都不愿多看一个字,若再给他请个武师,不是让他更有理由荒废学业吗?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又似接力一般继续劝谏,大致意思是太子素喜妄为,弓箭又是凶器,若千金贵躯有半分损伤,江山岂非后继无人。说到最后,这人竟然痛哭出声,好像朱厚照已然一命归泉一般。月池听得瞠目,还未待她说什么,第三个人居然又开口了。此番依次接力,口若悬河,一众武将竟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得在一旁摩拳擦掌干瞪眼。
月池的眉心跳了跳,悄声问朱厚照:“西边立得莫非是六科言官?”
朱厚照此时面色已然铁青:“这还用问,除了言官,谁会有车载斗量的废话。”
月池又问:“那他们一般说多久?”
朱厚照翻了个白眼:“三十多个人轮流上阵,什么时候说通什么时候结束。”
月池:“……”
刘瑾在一旁道:“得亏是碰到万岁爷,若是太祖一朝,只怕坟头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朱厚照听得愈发心烦意乱,他对刘瑾道:“去催催葛林,他还在等什么。”
刘瑾应了声,忙悄悄躲到一旁,给葛林杀鸡抹脖子似得使眼色。月池秀眉轻挑,心道怕是有人此时要栽跟头了。谁知朱厚照一直暗中观察她的神色,当下道:“你觉得葛林会落败?”
月池低头看向他:“原以为有三分胜算,谁知言官竟摇唇鼓舌至此,只怕这下连三分都无。”
朱厚照闻言一哂:“是吗?孤看倒未必。还以为你李越博古通今,谁知连以愚困智都未听过吗?”
月池一怔,“以愚困智”是指在南唐尚为宋之藩属时,李后主派遣当时的江南名士徐弘来宋进供,可宋这一方却因为畏惧徐弘的簧口利舌,竟无一人敢做接待的使者。眼看无人可去,宋太祖却灵光一闪,派了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前往。两人相见之后,不论徐弘说什么,这个使者因无知都只能点头称是,徐弘先时还口若悬河,可渐渐因无人回应,终于自觉没趣,闭口不言。
她恍然大悟:“你是说,葛院判今日也会……”
朱厚照道:“你且瞧吧。”
就在言官交接的一刹那,蓄力已久的葛院判在刘瑾连番催促下终于开口了:“启禀万岁,臣有本启奏。”
他出列的一瞬间,殿中哗然一片,无他,大家在说皇太子的教育问题,一个太医跑出来添什么乱。葛院判如立火中,背后已是冷汗涔涔,幸好他已写好奏折,只需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奏本,然后一句句念即可。
他居然从太子爷的天祖父——仁宗皇帝的身体状况说起。仁宗身形过于富态,以致体虚,四十七岁便病重去世,宣宗天纵奇才,谁知三十八岁也撒手人寰,英宗和他父亲一样,三十八岁英年早逝,至于宪宗皇帝,勉强熬到了四十岁,也因为忧思过度一命呜呼。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活到七十一岁的洪武爷与活到六十五岁的永乐爷。
天家血脉尊贵,一脉相承,按理说身子都该是一般的龙精虎猛,而历代服侍之人也都是尽心竭力,为何会出现这般大的差距呢?葛院判最后得出结论,是因为太祖、太宗都是马上皇帝的缘故。所以,为了太子的贵体康泰,大明江山长治久安,也必须让他多动动呐。
葛院判说罢之后,就忙不迭地立在一旁垂手不语,而在场众人已然是鸦雀无声,因为这个角度实在是太刁钻了,完全超脱了儒学的范畴不说,最糟是有理有据,听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立在最前方的刘健已然是张口结舌:“这、这太医院当真是……”
李东阳长叹一声:“这恐怕不是一个小小太医能想出来的。”
刘健一点就通,而谢迁也在此时拉了拉他的衣袖,对着弘治帝身后的屏风努努嘴。刘健眯着老花眼悄悄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最边缘处刘公公的身影。他咬牙,又是这个奸贼!
此时,组织好语言的言官们已经开始反击了。他们个个引经据典、从四面八方攻击葛太医的奏本。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葛林根本听不懂。这很正常,他是杏林世家出身,三更灯火五更鸡地熟读医书已是不易,怎么会有闲研读这些儒家经典。但是,他是被皇太子抓出来力挽狂澜的,总不能一直点头称是吧。被逼无奈之下,葛林只能将刚刚的结论复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