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松树千年终是朽

您也需要臣的效劳,方能保帝位独尊呐。

他步步紧逼, 俨然是要从心灵上将她彻底摧毁,让她弯下脊梁俯首称臣。皇族是天生的玩弄人心的高手,即便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也是如此。他将她视作牛马, 视作枝叶, 只能被他鞭笞前行,被他随意修剪。不, 不止是他,在世上任何一个地位高于她的人都能做到这点。

李大雄、李龙、华曙、方御史、刘健、梁储、王鏊、刘瑾、张皇后的脸一一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得闪过,最终定格到眼前这个人的面孔上。他的剑眉轻挑,黑亮的眼珠里满是兴味和得意,他的脸颊丰润皎白, 嘴唇亦是鲜红,足见平日养尊处优, 气血充盈。

不像她,她的脸色常年苍白如纸,唇色亦是寡淡。她毕竟受了五年的折磨,身子的根底早已孱弱不堪。

大家都是人,难不成他生来就该万众敬仰,她就活该被人糟践?人生一世,又还有几个五年呢?

月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是受着和平年代的教育长大的,原本只想安稳度日。可既然这世道浇漓, 这人心刻毒,那她亦不畏惧同他们斗上一场。反正退路已无,横竖都是全家一死, 她为什么不干脆赌一场。一朝赢了, 就是贵极人臣, 阖家荣泰,即便输了,好歹曾经真切活过,亦不枉在五百年前走一遭。

朱厚照被她的目光看得极为不适,正要发作时,就见她猛然坐回原位,拿起一盘点心,就开始把点心当七巧板堆起来玩。他都被气乐了:“装傻可不能逃过一劫。”

月池头也不抬地问他:“您看过《孟子节文》吗?”

她之所以有此一问,自有缘由。洪武爷朱元璋一日读《孟子》时拍案大怒,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盖因《孟子》中出现了大量引人不臣的语句,如:“ 齐宣王问曰:“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对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也,未闻弑君也。’”等。

之后,他就下令罢免孟子配享孔庙。在当时刑部尚书钱唐冒死闯宫进谏后,他虽恢复了孟子的配享,却砍掉了孟子原文中的八十五章,命天下读书人改读他改造过的《孟子节文》。可在永乐爷继位之后,他就采纳了士人孙芝的建议,恢复了《孟子》的全貌。而《孟子节文》自诞生到废止,才堪堪过了十七年。

朱厚照当然知道这一旧事,可他不解月池的意图。月池望着面前金字塔型的点心,悠悠道:“当年被裁掉语句中就有一句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这话的意思简单明了——君主如何对待臣子,臣子就会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礼贤下士者,自然得到臣子全心效忠,而视臣下如草芥者,便会被臣子视为仇敌。读书不多的朱元璋都能一眼明白,朱厚照也不会例外。他眉头紧皱,月池问他:“您觉得,当年之事,是太祖深谋远虑,还是太宗拨乱反正。换句话说,您觉得,删去《孟子》的原文,真能除却臣民心中的悖逆之意吗?”

朱厚照心知肚明,若真能轻易除去,他也不至于被文官压制到今日这个地步。他冷笑道:“你心有悖逆又如何,难不成又想拿鱼死网破来威胁孤?”

月池叹道:“臣只是一江南庶民,不值一提。可您要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太祖善打天下,却不善治天下。在处理《孟子》一书上,他混淆了因果,天下人并非是听了孟子之言才脑生反骨,孟子只是在描述君臣之间已存多年的相处之道罢了。您不会真以为,大家对您忠心不二,是因您身负天命吧?”

朱厚照哼了一声:“你以为孤看不清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吗,他们之所以顺从,盖因孤能为他们带来高官厚禄。”

月池轻笑道:“您的确看透了文人身上庸俗的部分,可您没看清他们身上高尚之处。朝中亦有许多有理想之人,比如李阁老,比如刘阁老,他们孜孜以求的,是儒家千年来的梦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在儒家的政治蓝图中,不可缺少的是一个圣君,这才是他们对您忠心耿耿,又诸多要求的原因。换句话说,只有当您是圣君,能够实现他们的理想时,他们才会服从您。如果您与他们的想法相背离……”

朱厚照打断道:“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月池道:“刚开始应该不会直接走到那一步,但是他们可以拒不执行,可以阳奉阴违,可以糊弄您。没错,您是有东厂,有锦衣卫,但这些无法监控到天下每一个处。而东厂、锦衣卫亦有自己的小心思。更多时候,您就只能在臣下编造的幻象中活,以为自己的权力可以主宰天下,可实际上它根本连紫禁城都没出,或者即便出了,在离开您眼皮之后也大打折扣,甚至完全变了样。”

朱厚照勃然大怒:“你放肆!”他想到了王岳背着他做的事。

月池指着点心金字塔道:“臣只是在说实话。高之所以为高,是因为有低的拱卫,而如果失去了低位之物,高也就不称其为高了。权力同样也是如此。”

她说着便随手移开底层的点心,小小的金字塔即刻倒下,最高的一块芙蓉糕跌落尘埃,沾染尘土,咕溜溜地滚落到朱厚照脚下。

朱厚照低头瞥见这脏兮兮的糕饼,反而平静下来,李越这厮只是在激怒他,越动气,反而越上了他的当。朱厚照也坐回到她对面,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你漏了一点,孤还可以相互制衡,相互监视。”

月池道:“那您打算如何避开文官的围追堵截,扶植武官呢?”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你把文官看得太过强大了,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月池恍然大悟:“这才是您今日来此的目的,你打算培植自己的人手,从内部分化他们?”

朱厚照嗤笑一声:“还不算太蠢。”

月池抚掌道:“竟是如此,想必,这也是您大费周折,要让我效忠您的原因?在下自诩,虽不算聪明,比外面这些脑子里全是八股文的人来说,还是要稍稍强上那么一点。原来,不仅是臣需要您的支持,方能保阖家平安,您也需要臣的效劳,方能保帝位独尊呐。”

朱厚照被说中了心事,他霍然起身:“李越,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只是一个……”

月池双手环胸道:“我没有人脉,便只能做纯臣;脑筋灵活,便能有大用;心肠很软,便易于拿捏;再加上不把荣华富贵放在眼里,日后也不担心我擅权妄为。您瞧,我说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