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忧患已空无复痛(第2/2页)

她仔细在草丛里翻找,捡起一块一块的断肢在人身上比对。月池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她像疯了一样去驱赶那些蚊蝇,在黑潮褪去之后,她看到了秦竺的脸。

时春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她扯了扯嘴角:“我明明还记得米仓走时的情形,可他们、他们是怎么走的,我却一点儿都没有印象了……原来,这就是战场啊。”

你不知道战友何时离去,你也不知道战友因何而死。你只知道,厮杀厮杀,夺取最后的胜利。可等到胜利后,你才会发现,原来少了很多人。等你再折返时,却惊奇地发现,居然连用于缅怀的完整尸首都找不到了。

时春拿着两只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我不知道哪只手是他的,我不知道哪只手是他的!”

月池拿起了这两只手,温热粘腻的触感在她手心化开。密密麻麻的苍蝇、蚊子在她耳边嗡嗡叫着,她极力睁大眼睛,想找到那只给她牵马的手,那只给她端药的手,那只在危机时刻牢牢护在她身前的手。

她摸索着手的纹路,这时才发现,原来,她从来都没看清过他的手。月池深吸一口气,她轻声道:“慢慢找,慢慢找,总会找到的,总会找到的……”

朱厚照赶到时,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两个疯子。而月池在看到他时,才让泪水滚滚而下。朱厚照手足无措地搀着她,他的嘴一张一合,可她什么都听不到,她只记得自己的谋划。她的心一半在痛苦撕裂,为她死去的朋友,另一半却仍在缜密算计,只有在他面前表露出崩溃,他才能体谅她的感情,对她更加包容,他们之前的隔阂,一定会烟消云散,而她接下来提出的请求,也一定能得到允准。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一个人。而她的蜕变是值得的,就此她拿到了总理议和之权。

然而,遗憾的是,即便剥离人性,她亦不能高枕无忧。张永的一句话,就再次勾起朱厚照心头的隐忧:“下属虽重,可也重不过至亲骨肉。这也难怪,这毕竟是李御史的第一个孩子,怜子之心,亦是人之常情。”

顾鼎臣与张永之间的差距可见一斑,一个话说一缸也无计可施,可另一个只消一句,就能起诛心之效。

朱厚照的脸上立时风云变色。他沉吟片刻后问道:“去把李越叫来。”

张永刚刚迈开欢快的步子,就又被朱厚照叫住。朱厚照道:“罢了,还是朕去。”

去兴师问罪,不可能还要皇爷自己移驾吧。张永的心刚高高提起,又很快落下,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李越居然正和张彩在湖边漫步呢。良辰美景,真是好一对璧人。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张彩以为自己早已做好准备。李越问他能否承担做张郎的代价,他那时犹豫了,从那之时他就明白,她有凌云之志,他有亲族之累,此生注定是有缘无份。等此间事了,就再也没有亲近的机会。他的心中一直极为矛盾,一方面日夜忧心月池的身体,可另一方面却是隐秘地期盼,鞑靼的事能拖得久了一些,再久一些……

只可惜,事虽艰,却终有完结的一天,更糟的是,他对李越的感情,已然为圣上所知。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安分守己,撇清嫌疑,这样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可情感却让他无法袖手旁观,眼看李越一步步踏入深渊。

他还是去见了她。李越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无要事,不要再这样私下约谈了。”

他心中酸楚,可仍强撑着笑意:“要不是真的十万火急,卑职怎敢来找您。”

他直奔主题道:“您不该在议和条款上一意孤行。您理应明了,万岁打这场仗的用意何在。外战关乎内政。”

月池道:“我正在说服他改变主意。”

张彩深吸一口气,他问道:“您凭什么说服他。是凭宽仁厚德的道理,还是再病一场的惨状?”

张彩一直是谦卑温和的,这样罕见的尖锐让月池都不由一惊,她转过头:“你想说什么。”

张彩深吸一口气,直言道:“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么做是徒劳无用。”

这点何须他来说。月池淡淡道:“我知道,但我仍要尽力一试。尚质要是只为此事而来,就不必再谈了。”

张彩心中既喜且忧,喜得是她果然存着是利用圣上的心思,可忧得却是,她这样急切的利用之心,只怕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反噬自己。

他沉吟片刻道:“您的确是一直在尽力,能够放上桌的筹码,亦是越来越多。最开始您是铮铮傲骨,不加辞色。接着,您渐渐和他竹马青梅,形影不离。后来,你们开始心照神交,同力协契。如今,您甚至愿意沾染风花雪月,涉足孽海情天。尊严、操守,您都放弃了一部分,莫非连感情,您也要用来当作工具吗?”

月池甚至能嗅到浓浓的酸味,原来又是打翻了醋坛子。她无奈道:“你既然知道都是利用,为何还要在这里乱吃飞醋呢?”

张彩苦笑道:“心之所念,非人力可控。我虽明白根底,却也难以释怀。不过,我来此,并非是想因此责怪你。情到深处无怨尤,别说是你只是虚以委蛇,哪怕你……我既无法保护你,又岂敢为此约束你。我担心的是,你拿出的筹码,远不足以撬动你想拿到的东西。”

月池心念一动,她对着张彩恳切的目光,道:“我明白你是在担心我,可事到如今,我已然别无选择。”

张彩叹道:“您还没有明了我的意思。您做伴读时,是靠四年的同窗之谊,日夜相伴,才换来了他的信任。您为臣子时,是靠多次的出谋划策,出生入死,才换来了他的倚重。而您如今想要更进一步,您想要超脱一般臣子的界限,获得更大的权柄,就只能拿感情当作筹码。可您愿意付出的感情,却只有几句话而已。我也是男人,我比谁都明白,这是远远无法打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