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

她连贞筠都能够舍弃,何况是他……

月池深吸一口气:“无需我, 它也能明白这点,心学和理学一样,都是对儒学的发展, 一样强调忠君爱国。”

朱厚照断然道:“还不够。理学将圣人之言抬到人君之上。要是心学无力改变这点, 那么朕何必去冒动摇士林的风险?”

月池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志太坚卓了,不论何时何地何事, 他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动摇过的。他要权力,他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通过心学来获取人才,变革道路,说到底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权,既如此, 他又怎么可能在思想上给自己埋下隐患?

她要是生于此地,一定会因他的思虑周详而心生钦佩, 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感到窒息。政治系统为了自身的永远至上,正钳制着意识形态系统和经济系统的发展。而她依仗君权不断膨胀的本能,才走到今天。要想保留进步的火种,就不得不更加维护落后。他不会给她留一点儿缝隙,就像那次控制马六甲一样。

朱厚照察觉出她的异常,却依然神色如常, 甚至还开起了玩笑:“有那么难吗?难到让你这么一个足智多谋之人,都说不出话。”

她定定地望着他:“您可是真是丢给我一个大难题。”

他却一语双关:“二人同心, 其利断金。哪怕是天大的艰险,我们也能齐心协力破解。”

月池还能说什么呢,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 他们的头发变得花白, 仿佛已至白头。

她转身就要告退, 朱厚照看着她的背影在雪中渐渐模糊,他忽然叫住她:“阿越!”

月池脚步一顿,她转过头,他露出一个微笑:“还记得我们曾经说过的话吗?”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从头再来,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在意识到这又是一个致命陷阱后,他非但没有发作,反而选择了忍让,他再次强调他们之间的诺言。

这样的信任,叫月池感到沉重,因为她早已读懂他的潜台词——“别再让他失望了。”

她同样笑了:“当然记得,我也时刻铭记于心。”

她没有看到的是,在她离开后,朱厚照眼底的光又一次暗了下来。

第二天,月池就来到了乡里。她需要巡视,更需要独处。在这个时候,她就会离开紫陌红尘,来到青山绿水之间。朱厚照往日总会催要归期,可这次他却什么都没问,而月池也走得比过往都远。

越是远离京都,就越能接触到乡村的真貌。春天来得比过往都慢,月池掀开车帘,寒风趁机钻了进来,她不由打了个喷嚏。触目所及的景象,与那年出京所睹差别不大。北方干旱频发,河流水量不足,注定不能如南边一般,大量应用水利器械。沿途的乡村,一样是道路崎岖,树木弯折,泥墙平房,茅草盖顶。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不了半个月就会发疯,而在京常年锦衣玉食的人,也在这里的餐桌上找不到半点能下咽的东西。

所有的一切都贫瘠糟糕。可生活在此地的人,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虽衣衫褴褛,可每个人的眼中都是亮晶晶的。他们心中都怀揣着希望。

刘六刘七的起义,尽管以失败告终,为民请命的马中锡,虽屈死在狱里,可他们却给穷困交加的百姓,争取来了土地,争来了他们立身之本。农民靠土里刨食过日子,有了土地就有了根。而上林苑的良技良种、治农官的大力推广,又让能活人万千的作物和技术,流进千家万户。

在此世,农民能做得最好最高的梦,无非就是能有一块自己的地,能填饱自家的肚子。他们把这都认为是遥不可及的期待,可突然有一天,触不可及的幻想却在眼前成了真。地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分到他们家中,还有那些能疯长的作物,什么土豆、金瓜、玉米……他们都能种起来。

在狂喜过后,更多是五味杂陈。不止一家人向月池哭诉,有的后悔不该卖了自己的儿女,有的后悔不该卖了自家的老人。他们捶胸顿足,仿佛要把心肝都呕出来:“早知道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我说什么也该撑下来啊。”

月池身边的年轻护卫不明就里,小孩有人要就算了,怎么老人也有人要吗?年长者忙给了他一下:“闭嘴,别问了!”

他压低声音道:“没听过菜人吗?”

在饥饿到极点时,人也能被像牲畜一样,在市场被买卖。在北伐前夕,在水旱灾害的折磨下,在赋税劳役的压迫下,北方许多人都尝过人肉的滋味。一位老者向月池诉说他的遭遇,灾荒一来,他就去看望嫁到外地的大女儿,大女儿嘴上说年景不好,叫他别出门,可转头就把他以一百五十文的价格卖给隔壁屠户。他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回来。回家之后,他立马就把九岁的小女儿给吃了,不顾她的哭喊,像杀猪一样把她剥皮割肉,一块一块切了咽下去。他咒骂道:“大的这样,小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把她养大后来害我,还不如让我先填饱肚子!”【1】

月池能说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说。饥荒不是罕事,人相食更是自洪武二十年就有发生,此后因灾荒而致食人的记载俯拾皆是。【2】这就是过去的人间,如今他们还能勉强活出个人样,又怎能不感恩戴德。

农户们依然夜以继日地劳作,可这时的劳作不再虚无麻木,因为他们有了盼头,他们觉得日子能越过越好。看到这样的情形,月池心中是有欣慰的,她的付出,仁人志士的付出,没有白费。看着热火朝天的耕作图,她甚至不禁和他们一起期待起来,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可很快,她心中的喜悦就被消磨、碾碎,起因只是一场戏。

深居宫闱的朱厚照,从未真正认识到文艺作品在舆论号召上的巨大作用,直到他遇见了李越。《李凤姐投河记》促成了朝廷换血,报了她的大仇;《法王历世记》抬高了他在民间的威望,推动了京营的发展。两次四两拨千斤的妙招,在他心底留下了深刻印象。从那以后,他就有意识地通过戏曲、评书、相声,来抬高自己,输送忠君爱国的观点,借此笼络军心、民心。

月池早已知情,却不以为意。可她没想到,有一天会在乡间听到辱骂刘六刘七的戏本。农民起义的领袖,遭到了污名化,被万人唾骂。饱受折磨的百姓,把他们的全部痛苦、懊悔和仇恨都投射在了起义军身上。总得找一群人为悲剧负责,不能是现在的青天大老爷,那就只能是那群被千刀万剐的死鬼。

在戏台上,刘六刘七和那些奋起反抗的农民,不再是英雄,他们只是一群愚人。朝廷是有贪官,是戕害了百姓,可这也不是他们造反的理由。他们明明可以去向皇爷告状,却选择落草为寇,滥杀无辜,最后害人害己。他们都该死,他们的九族也该死,甚至死后也得不到安宁。凡人居然和法王佛陀作对,倒行逆施,注定要堕入无间地狱,永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