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年少
这一场雨落了整整三日方见停歇,堆满九霄潭的玉珠子在雨里融化,潭水慢涨,岸边长出成片的停云花,蓝盈盈的,成为灰暗的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宋致撑伞自岸边走过,冰冷的潭水将她的裙角濡湿。
约莫走出十几步,她倏然驻足,弯腰从泛红的潭水里捡起一只长命锁。
“师父!”宋致丢下伞,急匆匆跑进石窟,石窟两侧的神像纷纷垂首看向她,她却浑不在意,提着裙摆一路飞奔,“师父!师父!我捡到长命锁了!”
石窟深处,一束光破开山顶,直直照射在墨玉榻上。
榻上的人徐徐睁眼,看清宋致手里拿着的东西后重又阖上双眼。
“去吧,去神狱,找一个名叫贞以的神,”他声似叹息,“她说如何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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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绛?”
“涟绛!”
涟绛陡然睁眼,周身湿漉漉的触感消失不见,唯独心口还有些发闷。他摸摸心口,确认那里并无伤口后不免松了口气。
“涟绛,你怎么又在这里睡着了?”树下的人仰着头与他说话,身后金灿灿的羽翼扑扇着,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有些刺眼,“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做噩梦了么?”
他低下头看步重一眼,而后抬手遮住眼睛,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唉,你别提了。我这好不容易才偷溜出来小睡那么一会儿,结果呢,居然还梦见观御那家伙了。”
“是吗?”步重瞎乐呵,“你都梦见他什么了?”
“不记得了。”涟绛睁眼,盯着头顶的树影看。
顶上花影叶影交错纵横,细碎的阳光穿过影子间隙洒在他身上,小小的圆斑像鳞片一样。看着看着,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搓着胳膊翻身落地:“话说这大白日的你不去叹花堂修习,跑到这儿来找我做什么,这不还没到用晚膳的时候吗?”
“你还想用晚膳?”步重瞪大双眼,惊讶道,“你把长生殿里的鱼都给宰了吃了,陛下不罚你已经是开恩了,你怎么还想着吃?”
提起之前的事,涟绛便有些不悦。
他瘪瘪嘴,转身朝着树枝伸手,一边踮脚一边道:“我又不是神仙,不吃饭是会饿死的!再说了,观御池子里那鱼养得那么肥美,不吃多可惜。”
“涟绛,涟绛!哎呀,你——我先走了!”步重拽他的袖子,一个劲儿朝他挤眉弄眼,奈何他一心忙着折花,闻声也只是胡乱答应几句,并未留意身后的动静。
等他终于挑好一枝桃花后转过身来,步重早已不见踪影,眼前只有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
涟绛握着花的手一顿,环顾四周只当作没看见,抬脚绕开少年便要离开。
硬邦邦的剑鞘倏然抵在腰间,涟绛不得不停下脚步,赌气似的将新折的桃花扔到少年怀里:“观御,你烦不烦?”
观御不说话,冷着脸看他。
“我不就偷吃了你两条鱼,你至于吗?”他拍开挡在身前的长剑,“大不了还你就是了。”
话说到这儿其实已经足够,这件事本来便该就此揭过,但看着观御脸色微微缓和了些,他心里忽然有些发痒,话不过脑道:“亏你还是太子,真小气。”
他话音未落,眨眼间剑光忽闪至身前。
“观御!”涟绛心里一惊,连忙弯腰闪躲。
他修为不低,但还是头一回真刀实枪的与人对打,何况这人还是天界的太子,是手把手教他剑法的人,难免吓得狐狸耳朵都冒出来了,生怕把人打出个好歹不仅要挨鞭子,还要抄书:“你不讲理,我都答应赔你了你怎么还动手!?”
观御冷着脸,似乎并不愿意与他多交谈,手上动作更狠,好几次险擦着他的脸颊划过。
几招下来,见这人软硬不吃,涟绛便也有些恼了,索性往树上一靠,双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喊道:“杀人了!来人呐,杀人了!”
承妄剑硬生生在距他脖颈不过毫厘的地方停下。观御含怒注视着他,终于忍无可忍冷声说:“闭嘴。”
涟绛半睁开一只眼偷瞄他,见他脸色铁青,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这说到底是他有错在先,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噤声,低着头扒耳朵玩。
他原以为观御会说些什么,譬如责骂或者其他的,但观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也没什么想说的。俄顷, 最终还是他先憋不住,凑上前问:“你来这儿不会就是为了和我打……”说打架好像不妥,观御都没动真格的,涟绛想了想,换个词道,“切磋吧?”
“不是。”
“......那是仙师让你来逮我回去修习功课的?”
观御摇头。
“那你是来找我做什么?”
观御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在他耐心告罄前缓声问:“你要回去。”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以至于涟绛起初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疑问句,满头雾水地“啊”了一声。
“他们说,”观御攥紧承妄剑,“你要回青丘。”
涟绛这回听明白了。他狐疑地瞥观御几眼,头顶毛茸茸的耳朵机警地立了起来:“你问这个干吗?”
观御又不说话了,目光幽深地盯着他的耳朵看
“我不回去。”涟绛被他看得不自在,默默将耳朵收起来,“我都……都不记得去青丘的路,要去也只能是你陪我去。”
闻言,观御微微一愣。
涟绛是临娘送到长生殿的,初来时还是只狐狸崽子。
观御不知道这只狐狸从哪儿来,他问临娘时,临娘只说:“他叫涟绛,日后便是你的玩伴。”
狐狸崽子未化形前黏人的厉害。有时他早起去祝灵台练剑,日暮才回,涟绛找不到他便整日不吃不喝地蹲在长生殿门口,一直等到他回来,拿果子烤肉哄着才肯搭理人。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三百年,观御身形一天比一天高大,涟绛却没怎么变过,依旧无法化形,以至于从前观御还得双手抱他,如今一只手就能将他提溜起来。
有时观御甚至怀疑他到底开没开灵智,不然怎么会三百年不见一点长进。若是换做寻常的狐狸,开了灵智,又成日与一条灵力充沛的龙黏在一处,只怕早已长成狐狸精会勾人了。
但真等到涟绛化形的那日,观御呆呆望着汤池里未着寸缕的人又觉得还是不要化人形的好。
化了人形,玄柳便单独划了间院子给涟绛,不再让他与观御同住。
后来的授神礼上,涟绛白发红衣惊艳四座,就连向来不近美色的他也有些口干舌燥。
自那以后,以前只爱黏着他的小狐狸便成了众神捧在手心里的心肝儿宝贝,每天揣着礼前去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但不管男的女的,多是些年龄与他相仿的小神仙。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观御再清楚不过,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远远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