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物是

酆都城地处死界,城中阎罗殿壮丽巍峨,殿前奈河广不数尺,流而西南,河上窄桥横立,善人安然过,恶人无出路。

“这里便是奈何桥。”楼弃舞站在河边,如是说,“瞧见桥头那个卖汤的女子没?”

涟绛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但隔着薄薄的黑纱看什么都是拢着黑云。

“喝了她的汤,便前尘尽忘了。”楼弃舞收回视线,扭头望向涟绛时微微挑眉,“不过要喝汤得是鬼才行,你现在还没死,即便是喝撑了也不起作用。”

闻言,涟绛略微偏头睨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只问:“步重在哪儿?”

楼弃舞觉得他无趣,不满道:“我救了你,你不领情便罢了,怎么连多与我说几句话都不愿意?”

涟绛无可辩驳。

那日确是楼弃舞将他从血海里救起,带他到瑶山。

血海中妖魔本就暴虐成性,彼时更因他的犹豫不决而癫狂愤怒,而魔骨也怒他不争,弃他于不顾,纵容妖魔咬断他的腿骨。幸在楼弃舞及时赶来,他才免于被分食殆尽。

但步重没等到楼弃舞的到来。

高高在上的神明亲手撕碎凤凰的羽翼,将凤凰推入血海,尸骨无存。

饶是隔着斗笠,涟绛的情绪也似是长脚似的从眼睛里爬出来,兔起鹘落间爬满全身,叫人也跟着难过。

楼弃舞在这漫长的沉默里稍稍抿唇,须臾后正色道:“步重是凤凰,死后归于天地,不入酆都。”

话音未落,涟绛转身便走。

楼弃舞急忙叫住他:“你去哪儿?”

“人间。”他半低着头一瘸一拐走得飞快,纵然牵扯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不觉发疼。

凤凰归于天地,他便去天地间找。

楼弃舞紧随其后,难免唏嘘:“你这样无头苍蝇似的找怎么找得到?今日我带你来这儿,便是想帮你。”

而涟绛未作停留,并不信楼弃舞口中所言。

楼弃舞挑眉笑着,不急不躁接着道:“凤凰心悦鬼王,曾将凤翎赠予他。”

涟绛蓦地驻足,回头对上楼弃舞似笑非笑的眼睛。

“凤凰确实死透了。不过我之前也说了,我有办法让他回来。”

涟绛:“我答应你。”

“你都不问问我想要什么便应下了?”楼弃舞微微一愣,随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早知那凤凰对你这么重要,我就该先杀了他,也省得再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涟绛冷冷瞥他,他不无羡慕地说:“你虽然家破人亡,但好歹遇上了凤凰,也算是有个家人陪在身边,不会觉得孤独。”

“你也不差,”涟绛垂目,“三言两语便哄得云沉与客奴尔替你做事。你手底下那么多人,想必也不会觉得孤独。”

楼弃舞抹平衣裳上的褶皱,缓声说:“他们可不好哄,一个为了树精寻死觅活,一个为了权势与小人为伍,都是偏执之人。”

涟绛无言看向他。

他静默片刻,蹙眉道:“我说的小人是止戈。客奴尔阳奉阴违,明着为我做事,暗里与止戈勾结加害观御,你果断杀他倒是解我心头之恨。”

再听见“观御”二字,涟绛还是难免心颤,再往后楼弃舞说的话他半个字也没听清,仿佛又被拖回那无情冰冷的血海之中。

他求观御别松手,别丢下他。可是观御不仅松了手,还强迫他松手,垂眸望着他跌进血海里。

邪魔啃咬他的身体时,他出神地想,千百年后的某一个大雪天,观御走进雪地里时会不会想起曾有一个人爱他胜过爱世间万物,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抓住那个坠入血海的人。

可惜无论观御是后悔还是庆幸,他都看不到了。

“涟绛?”

涟绛猛然回神,眼前奈河缓缓流淌而过,其水皆血,而腥秽不可近。

“我可以教你傀儡术,让你带回步重,”楼弃舞不细想也知他在发什么呆,便未多问,道,“但你也要帮我带回素姻尸身。”

涟绛颔首,又听楼弃舞道:“玄柳将素姻尸身封在自己寝殿中,借她的身体镇压着魔骨。现如今魔骨已醒,且找到你上你的身,你只需将素姻带回来,送她入轮回,她便解脱了。”

“你那么在意她,”涟绛睨他,“为何不亲自接她回来?”

楼弃舞微微眯眼,答:“非神之人要上九重天,需过玉虚湖,受烈火焚心烧身之苦。我那么怕疼,还是不去了,反正有你替我去。”

涟绛:......

似是怕他反悔,楼弃舞补充说:“你疼也没事,反正魔骨在你体内,他不会让你活活疼死。”

涟绛懒得再搭理他,临往阎王殿走时倏然驻足,纳闷地问:“之前询春大婚,你如何上的九重天?”

楼弃舞笑意不散:“走上去。”

这答案有些意外,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涟绛不再看他,也无心探听他的过去,埋头朝着阎罗殿走。

及至殿中,涟绛瞧见座上的人,不禁觉得讶异。

这人他曾见过,但那时步重房里灯火昏暗,他只看清这人的半张脸。如今再看,方知原来出入于栖凰殿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楼弃舞未骗他,勾玉手中确有凤翎。

“但要施傀儡术,还缺一样东西。”楼弃舞搁下手里的茶,话说一半吊足两人胃口后方才接着说,“冰魄。”

闻言,涟绛望向勾玉。

冰魄是鬼族一脉相传之物,能镇鬼域千万年不被外族侵扰。他不觉得,勾玉会用鬼族千万年的安宁来换不再算是人的步重。

但出乎意料,勾玉只是思量片刻,便将冰魄与凤翎一道交给他:“我会守着鬼族,一直等到三界太平,河清海晏。”

冰魄冻手,而凤翎滚烫。

他握着这两样东西,冷热交织下意识到自己再无路可退。

面前勾玉注视着他,又或是注视着他身体里的邪祟,一字一句认真道:“此仇得报前,我会做你的护法,鬼族上下都为你所用。”

勾玉虽未明说,但他心知肚明。

自他接下凤翎与冰魄起,他便走上一条与天神抗衡的路,而这条路的尽头要么是胜,要么是败。

非死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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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绛不吃不喝花了整整十三日,方才和勾玉一道用白玉石雕出凤凰。

这十三日里,每日都有探子来报,说玄柳翻遍血海找不到魔骨,暴怒不已,又说金绪自知一怒之下斩断龙脉引出魔骨实为罪事,于神狱中畏罪自杀,再说太子观御只身一人镇压血海,万民跪拜……

涟绛刻下最后一片尾羽,听闻此事也只是微微垂眸,脸上并无什么情绪。

“此地阴寒,不适于凤凰居住,”勾玉摸了摸面前冰冷的玉石,眼底满是眷恋与不舍,“明日我送他去瑶山。”

涟绛洗净手,因着是头一回做这事,所以难免弄伤自己,指上几乎布满刻刀划的伤口。但他不觉得疼,勾玉递给他膏药时他也婉言拒绝了,只说:“瑶山灵气已散,长老去了人间,那山便只是一座荒山。送步重去那儿,孤零零的他未必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