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展戎步伐如风, 飞快端着药跨进了卧房中。

整个房间都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窗户用黑布遮着光,一片昏暗, 只点着支蜡烛, 朦胧的光线勉强照亮床周一小圈, 映出床头几尺外几道模糊的人影。

点来安神助眠的香炉被踢到了墙角,一地余烬蔓延, 容易被砸碎的瓷器早早收了起来。

不,还是有个瓷器还在的——是个青花缠枝的玉壶春瓶,里头插着那支石榴花, 王爷闲得没事时会看两眼, 展戎怕它也碎了自己会莫名其妙吃挂落, 避免被回头算账, 提前把它挪到了窗边。

他熟练地避开一地滚落翻倒的物件,快步走到几人身边,压低声音:“楼大夫, 药好了……殿下怎么样了?睡着了吗?”

楼清棠拿着块帕子,按在额角,嘴角青了一块, 脸色不太好看:“勉勉强强闭上眼小憩过去了,估计是前几日淋了场雨的缘故, 本来头疾就在爆发边缘了,引发得比上次还厉害, 你家王爷当真能忍, 那日回来应该就不太舒服了。”

展戎端着药, 露出担忧的愁色:“那可怎么办?能像从前那样, 施针缓解吗?”

楼清棠放下帕子, 露出额角的淤青,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两道淤痕,一块是萧弄打的,一块是扔东西砸的:“看见了么,这就是现在敢靠近他三尺以内的下场,再靠近点,我这颗脑袋都能给他拧下来。”

展戎:“……”

展戎一咬牙,将药递给身边的人,撸起袖子:“我去按住王爷,您给他施针吧!”

“哎,可别。”楼清棠和附近几个亲卫连忙按住展戎,楼清棠的神色难得正经,不带开玩笑的意思,“你别看他现在像是睡过去了,敢趁这时候接近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展戎沉默了。

他十四岁被强征到边关,在战场上残留了口气,被清扫战场的萧弄发现,带回军营捡回条命,之后就一直跟在萧弄身边,这么多年过去,自然清楚主子的脾气。

定王在外头的名声可怕,尤其对待敌人和驭下两方面,传得跟个地狱修罗似的,但只有他们知道,王爷对待亲卫暗卫,其实是格外宽厚的,闲得趣了还会跟他们开开玩笑,一起喝酒吃肉,颇有几分纵容的意思。

据说是因为当年漠北城破,老定王身边的十几个亲卫拼死将萧弄送回了京,十二个看着萧弄长大的亲卫,一个不剩,全为了护送他,死在他面前。

但在头疾发作时,萧弄是六亲不认的。

展戎很清楚,他这时候靠上去,极有可能会被重伤或者宰了。

展戎捏紧了药碗边沿:“楼大夫,您能再想想办法吗?”

“抱歉。”楼清棠叹气,“楼某人学艺不精,这些年尝试过那么多法子,拔除、止痛,无一有用,实在是山穷水尽了。”

包括展戎在内,几个亲卫的脸色都一道发白,望向床头上的人。

往日悠游自如、面对什么情况都游刃有余的定王殿下,无声无息躺在床上,连胸膛的起伏都极为细微,英俊苍白的脸上浮着薄汗,长发散乱,气息极浅,额上却隐隐浮着一道青筋,表明了他此时忍耐着怎样的钻脑剧痛。

楼清棠能为萧弄所用,医术自然不差,作为半个大夫,看着病人忍受病痛却无计可施的样子,也不太好受,虽然他平日里都在开萧弄玩笑,嘲笑他迟早会活活疼死,但也没真想让他疼死。

他烦躁地挠挠头,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个事。

楼清棠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看起来对外界毫无察觉的萧弄眼皮立刻动了一下。

确认他此时应该是能听到声音的,楼清棠止住步子,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定王殿下,你还记得你的‘良药’放在哪儿吗?”

之前在马车上,他想将新写的止痛方子给萧弄,萧弄回了他一句“本王有良药”。

楼清棠自然没放心上,要是真有药,今早突发头疾后,萧弄何至于直接起不来身,痛成这死样?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了。

话音落下后,原本近乎毫无声息、似乎睡死过去的萧弄眼皮动了动,无声睁开了眼。

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已经变成了近乎深黑的暗蓝,微弱的烛光似乎也被那双眼睛吸入进去,没有一点光亮,只浮着一点血红,在昏暗的烛光中,犹如某种突然降临的邪魔,透出一股野兽般的冷酷。

被他一看,众人登时头皮一紧,以为萧弄彻底失去理智,要开始发狂了。

从前也有过一次发狂的经历,至今想起来大伙儿还心有余悸,完全想不通一个头疼得要死的人,怎么能连伤几十人,三四个身手高强的亲卫都按不住。

但那双带着狂躁冰冷意味的眼睛在扫了他们一眼之后,萧弄竟然没有直接抽剑,而是按了按额角,坐起身,嗓音低哑:“展戎,钟宴笙在哪里。”

展戎愣了一下,不明白都这时候了,主子怎么还能提起力气问那位小公子的下落:“回主子,守在淮安侯府外的探子汇报说,钟小公子方才与钟思渡一同出发,要去景王府赴私宴。”

萧弄脸上没有表情:“备车,去景王府。”

展戎心里“啊”了声,面上丝毫未显:“是!”

他刚转过身,又被叫住了。

“等等。”

萧弄疲倦地闭上眼,抹了把额上的汗,猜测到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应当狼狈又恐怖,犹如恶鬼,会把某只胆子不大的小雀儿吓得眼眶通红,还不敢掉眼泪。

答应过不会再吓他了。

定王殿下一言九鼎。

他扶着床柱缓缓站起来,高大的身影晃了一瞬,就在其他人担忧的视线中稳稳站定,腰身重新变得挺直:“热水。”

昨晚睡得不太好,翻来覆去做了一晚上乱糟糟的噩梦,钟宴笙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实在没忍住,低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钟思渡坐在他对面,看他闭着眼睛睁不开睡不醒的迷糊样子,眼底掠过丝笑意,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嗓音温和:“喝点茶醒醒神。”

钟宴笙揉揉眼睛接过来,乖乖道:“多谢。”

茶是云成三催四请叫不起来钟宴笙,赶紧提前泡好的浓茶,一口下去,苦到舌根,钟宴笙睡意顿消。

这几日他缩在家里,让云成一直注意着外面的消息,发现定王殿下似乎没再大张旗鼓找“迢迢”了。

一个可能是他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可能是他没兴趣不想找了。

想想萧弄奇怪的表现,钟宴笙不知道该不该放心,反正等赴完景王殿下这个私宴,他要半个月不出门。

一杯茶喝完了,钟宴笙慢吞吞把茶盏放回去,瞅了瞅在车上也在看书的钟思渡,试探着开口:“钟思渡。”

钟思渡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