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突然而至的一场雨,轻烟一样的薄雾笼罩了泠州。
迟羡光着膀子在细雨中跪着,细细密密的水珠遍布身体,顺着往下流淌出蜿蜒的痕迹。他常年习武,臂膀却并不是十分健硕,流畅的线条彰显了紧实的肌肉,皮肤白得像是被雨水一遍又一遍冲刷。
早春的雨最是冰冷,能将人骨头都冻得坏死,迟羡却跪得板正,没有丝毫颤抖。
他的后背却赫然有着密密麻麻的鞭痕,又细又长,每一条伤口都极深,流出的血像是朱红的画笔在白纸上肆意挥洒,在一片烟雾朦胧雨中显得格外晃眼。
除了这些密集的新鲜伤口之外,他的后背几乎被旧伤的疤痕布满,像是经年累月的反复承受,才留下了这些难以消磨的痕迹。
许承宁站在檐下,披着深灰色的狐裘大氅,抱着个手暖,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边上站着的下人便劝道:“王爷,早春风寒,您还是进屋去吧。”
“无妨。”许承宁摆了摆手,“是不是到时辰了?将他喊起来吧。”
下人应了一声,撑伞小跑过去,弯腰对迟羡说了句话。迟羡身形一晃,这才慢慢地站起身。
虽说跪着的时候是板板正正的,但这么一动,立即显出久跪的模样来——他几乎站不起来。
下人抬手要扶,却被迟羡微微拂开,虽是吃力,但还是靠着自己站起了身,步伐缓慢地走到了许承宁的面前,颔首道:“王爷。”
许承宁往前两步,走出了檐下,下人赶忙将伞举过去。
就见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反手给迟羡披上,遮住了血肉模糊的后背。他拍了拍迟羡的肩,柔和的眉眼中带着些许无奈,“莫记恨左相,他是看着你长大的,心里自然是希望你好。这段时日泠州出了不少事,周大人和郑大人相继折在此处,左相也是心急才会如此。”
迟羡敛着眸道:“属下不敢。”
许承宁又叹道:“此事你也确实有错,许是泠州繁华让你暂时迷了心窍,玩忽职守,办砸了事。”
迟羡只回道:“属下应受此罚。”
嘉奖或是惩罚,对迟羡来说仿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即便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血液的流失和彻骨的寒意冻住他的各个关节,那双眼睛仍旧是平静的。
是一条极为合格的狗,不论如何打,都不会动摇忠心。
许承宁拍了下他的肩膀,柔声道:“好,去上药吧。等雨停了,将良学颇为上心的那个小姑娘请来,我与她说两句话。”
迟羡应了一声,随后转身回了自己的屋中。
细雨绵绵,浇灌着大地万物,焕发出凛冬之后的生机。
纪云蘅裹着被子,将窗子开了半扇,透过窗子朝院中望,期盼着这场雨过后春意就此留在她的院中。
连着下了两日,雨停之后纪云蘅立即跑出了门,蹲在院子里瞧,认真寻找着冒出头的嫩芽,打量着有没有比前两日长得高一点了,不过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吃过饭后,她背上自己的画具出门,照常去找邵生学作画。
只是刚见着邵生说了会儿话,画具都还没掏出来,就有不速之客上门。
往常邻舍敲邵生的门,不会这样安静,一般都是一边拍门一边喊着“邵先生”之类的,这次却只有敲门声。
邵生和纪云蘅原本站在院中说话,听到这声音同时就闭上了嘴,朝着门看去。
“谁啊?”邵生扬声问了一句,结果门外没有任何作答。
邵生微微皱眉,对纪云蘅道:“我去看看,你在这等着。”
他上前去,一边又问了一遍是谁,一边将门给拉开,结果就看见了迟羡。
他的脸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几乎没了血色,再加上漠然的表情,把邵生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大白天的顶着张死人脸跑出来吓人,也不怕折寿!
邵生在心里骂了一句,而后勉力挤出个淡淡的笑,“迟大人光临寒舍,是为何事?”
迟羡眸光一转,落在邵生的脸上,淡声道:“王爷请纪姑娘上门坐坐。”
这人怕是死了,也不会多说两句。邵生在心里又骂,面上却毫无表现,只道:“迟大人莫说笑,泠州的土地上哪有王爷,只有一位皇太孙呀。”
许君赫与纪云蘅关系好,邵生想将人搬出来,让迟羡忌惮一二。
但迟羡毫不在意,只道:“宁王。”
“实不相瞒,太孙殿下说了今日会来此处,与纪姑娘一同练习画作,现在我若是让迟大人把人带走了,怕是不好向皇太孙交差呀。”邵生抱歉地笑笑,“不然迟大人稍微等一等,我差人去问问皇太孙?”
迟羡看着他不说话。
邵生心中紧张得要死,手心和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汗,还要强作镇定对他对视,不敢撇开视线。
沉默片刻后,迟羡的手搭在了腰间的长剑上,像那日一样,将刀柄顶开几寸,说:“皇太孙在半个时辰前出了城。”
出了城,就意味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邵生脸色一白,抿了下唇,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对那出鞘几寸的剑颇为畏惧。
短暂的僵持过后,纪云蘅走到了边上,说:“我跟你去。”
“云蘅!”邵生低喝一声。
纪云蘅转头看着他,脸色却十分平静,“邵生哥不用担心,王爷是个脾性很好的人,先前我与他见过一面。”
邵生想要劝阻,但当着迟羡的面,很多话不方便说。
纪云蘅像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着过分天真的莽劲儿,似乎看见谁笑了笑,温柔地说话,就觉得谁是好人。
邵生无他法,转头对迟羡道:“迟大人,久闻宁王博爱亲民,草民仰慕已久,不知今日可否与云蘅同行,瞧一眼王爷?”
他本担心迟羡会拒绝,也想好了用什么纠缠的法子央求着一起去,却不想迟羡只是将长剑合鞘,转身撂下淡淡的一个字:“走。”
邵生不放心纪云蘅被人的外表蒙骗,但纪云蘅心中却不以为然。她先前有过一次被请过去的经历,是杜岩将她带到茶楼里,给她看了那幅画。她有些明白,这种以“请”为由的行为,多半是想向她传递什么信息,倘若真是要害她,不会如此客气。
邵生便与纪云蘅坐上了同一辆马车,前往许承宁暂住之地。
马车一路来到北城区,停在了一座宅子前。
邵生率先下了马车,一眼就看见了面前这座老旧荒败的宅子,顿时愣住,转头询问正下马的迟羡,“迟大人,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这是王爷所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