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掌间珠
零
风暴忽然停止了。
死里逃生的人们惊魂未定地抬头。之前在风暴中,他们死死抱住横木、帆索、折断的船舷,连手被割破了也不敢放,现在终于犹豫地松手,尝试着在倾斜了的甲板上走动,朝四周张望。笼罩着他们的是彻底的死寂,之前呼啸的狂风和愤怒的海浪便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的头顶,布满巨大墨囊一般的黑云,唯有一侧的天穹出现了缺口,露出陌生的星座和晴朗的夜空。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领头的水手喊道。
其余的水手纷纷响应,唯有两个人不曾应答。一个是这艘“承远号”的船老大,正是他率先发现了逼近的风暴,指挥着大家卷起了帆索,扣好帆角,夹紧船桅,钉上船舱的扣板。也正是他将自己绑在了舵盘上,带着众人在铺天盖地砸下来的雨水中一路闯到了这里。此刻他却像疯了一般挣开绳子,扑在罗盘上。木制的航海罗盘上立着个黄杨木雕的铁拐李,笑眯眯地朝前伸直了一只手臂,它原本应该替大家指出南方,现在却喝醉了一般在原地打着转。
“别庆幸得太早了!”船老大大喊,“我们在风暴眼里,唯有在这里是宁静的,但它还在!”
一道道紫铜色的闪电不时在墨云之间出现,照亮造型狰狞的云团。狂风低吼着,如同不怀好意的野兽,它暂时地退了下去,却从四面八方围困着这艘船。水手们都沉默了,回想着刚才在风暴中的一路颠簸。已经残破的船,还能再闯得出一条活路吗?
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却在这时站了起来。这是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头发盘结,身上衣物油腻发亮。当风暴降临,水手们都在为了活命而前后奔忙时,他却一直在甲板上盘腿旁观。承远号上运的是无夏城凤和楼的青梅酒,要从海上运到泉州去的,被风暴一袭,绝大部分都跌入了海中。其中一桶从高处摔了下来,正好砸碎在这流浪汉身边,他索性将脑袋都埋入了酒桶中,将那剩余的青梅酒混同着雨水海水,喝了个痛快。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挪动过一分。
现在他却站了起来,带着股喝醉了的人所特有的蛮勇,朝着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云团喊:“来啊!再来追我啊!”
黑暗之中并无人应答。水手们对他怒目而视,他却自顾自地嗤笑起来:“这下你可找不到我了。我周广萍就是死、死在海上,你也休想再抓我回去了!”
这个“死”字一出,水手们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流浪汉的衣领,举起了拳头就要揍他。
“哎呀呀呀!”一声娇媚的女声打破了笼罩着他们的死寂,“真是可惜了这些好酒。”
船老大急忙回身,见船头附近的海面上,浮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鲸鲨,头顶一根数尺长的独角。正有两个人立于鲸鲨背上,一个看起来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另一个却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凤和楼的‘雨中’。”那小姑娘微微闭了眼,竟像是在品尝,“酸香绵长,该是用了糖渍过的桂花。”
“可惜涩了些,在地下埋的时间还是太短。”
“要的就是这酸涩味道,否则再埋上两年,便不该叫做‘雨中’,怕是要叫做‘熟秋’了。”
那两人神色自若,言谈间也只是说些品酒的话,但配上此刻情形,却无比诡异。船老大只觉得背心中一点点冒出冷汗来:自遇上这风暴之后,承远号完全迷失了方向,现在根本不知道陷落在哪个海域。这二人如何能够穿越围困他们的风暴云团,突然出现,衣衫上甚至连一滴海水都没有?莫非,莫非……
“妈祖娘娘!”船老大一带头,水手们也乒乒乓乓地跟着跪在了甲板上,“求娘娘救命啊!”
周广萍非但没有跪,还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别跪了!他们哪里是什么海神!”
“没错,我们可不是海神,自有人来救你们。”
自那两人身后,正有层层叠叠的新的云团破开了墨云升腾起来,朝凡人展现着庞大的身姿。在月光下,那些美丽的云纹呈现出银白色,使它看上去如同一只斑斓猛虎。两处旋转的小小风暴点缀在虎眼之处,其下的云层开裂,背后闪耀的星子便如同利齿反射的光。裂口中刮出温热的罡风,露出蕴藏在深处的细小闪电,猛虎耸起了背毛,压低了身体,喉咙里滚过咆哮。
“虎风团!”
船老大一把拽住周广萍:“我是不是跟你提过虎风团?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周广萍抽动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叉开两腿站在船头,面朝着猛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灼热的风刮过他的脸,一波波海浪哗哗地砸碎在甲板上。它们争先恐后地高高地跃起,抓向他的衣袖、他的脖子、他的脚,如同成千上万只不甘心的手。
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一
就在短短的十九个月之前,周广萍还是人称“鼎酱周”的江陵周氏唯一的嫡系继承人。
江陵周氏乃是江南最大的制酱商,他家所制之物,无论是豆瓣酱、蒜茸酱、黄豆酱,还是肉酱,都有种浓郁甘美的奇异香气,封存数年亦不散。更为难得的是,周家制酱的速度奇快,前一日刚订了货,后一日便能做出品质一流的成品。因此上,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最红火时,江陵有整整一条街都是周家的酱铺。到周广萍出生时,周家已传了十五代,却血脉单薄,只得他这一个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家族继承人。
而这位继承人的人生,过得也如同一出戏一般。三四岁时,父亲携全家回母亲在临安的娘家省亲,途经无夏却遭遇了事故,不幸身亡。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受惊过度,年幼体弱”的他,却也没有再回临安,在无夏城中悄悄买下了四璟园,就此住了下来。
若说当时的他年幼体弱,却是真的。周广萍自己也隐约记得,家中的药炉上一年四季都煲着又苦又黑的药,从未间断。自己则是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卧房里连窗户都不敢开,饶是如此,还是易生风寒。七岁那年他因攀爬冬园中的太湖石,落入了池塘里,引发了一场持续了四个晚上的高烧,性命垂危,几乎不治。但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越来越壮实,能举重物,攀岩走壁如履平地,十五岁时便考取了武状元,惊动了整个无夏城,名噪一时。
也该是他命运多舛,这一年的浴佛节陪同母亲去寺庙烧香的时候,遇上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一眼便相思入骨。奈何佳人出身王氏,乃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望族,平素最瞧不上的便是周家这样的暴发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