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 同心签

常青只着了件单衣,立在天香楼二楼的圆窗前,望着莲心塔。

初雪时分,莲心塔看起来总是格外冷清。前些年无夏城走水,虽有饕餮怪兽吞吃了着火的屋舍,但佛塔仍受了波及,到如今一侧塔身还残留着被烟熏黑的痕迹。但即便如此,莲心塔依旧屹立不倒。

常青将两根手指在窗棂上盘绕着的山桃树身上叩着,一面望着佛塔出神。翠烟捧着只盘绕仙鹤和祥云的八角铜手炉进来的时候,望见的就是这副情形。

她抿了嘴,悄悄过去,将手炉递到常青手里。他也不回头,顺手接了。翠烟一转眼,瞧见他后颈,仍是残留有狰狞伤痕,不由得心中一恸。

常青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回道:“我已经大好了,你们不必担心。”说完后,又去望着莲心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翠烟终于忍不住:“公子,你如今这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不如这次我也跟樱桃一起,陪你回扬州过除夕?”

“便留姑娘一人在此?”

樱桃在这个当口进来,捂着嘴笑道:“咱家姑娘那么厉害,连烟花坊也吞得,我看这世上能伤她的人,怕是少之又少。”

常青将手炉磕在身旁的几案上,砰地一声:“眼下是什么情形,可还是说笑的时候?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们,琅琊王赵珩一直在暗中动作,处处针对天香楼。我疑心之前无夏城走水,也是他背后操作。更何况,还有一个檀先生,只需一根细丝,便可将血肉之躯化为傀儡。上次我与姑娘在浮鱼客栈……”他像是想起上次的凶险来,闭了闭眼,止住了话头。

“我虽疑心这檀先生也跟赵珩有关,但并无确实的证据。偏偏到了年底,扬州那边,小梨还在等我,是必须要回去的。可无夏城这边,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翠烟恍然。他之前一直皱着眉头,忧心的却并非自己。她朝前膝行了两步:“公子放心,有我在这里,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得姑娘周全。”

樱桃在后面使劲拽她的袖子,她也不顾,只接着说下去:“只是奴婢生性柔弱,怕是力不能及……”

常青点点头,从袖子里滑出只笔来,笔尖在虚空中一划,有墨迹浮现出来:“眼下这个形体,确实不行,你且再靠近些。”

翠烟依言前行,任常青将笔尖点入她的前额,刺入了血肉,却没有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再睁眼时,却是悬在半空,眼前是公子含笑的眼睛。

“呐,这个样子还差不多。”

翠烟低头,只见一对纤细的龙爪,回身一望,却是条带青绿鳞片的龙尾,想要惊叫出声,喉咙里却只发出咝咝声来。她竟变作了一只两尺来长的三足青螭!

“你素来心细,便藏在姑娘袖子里,替她多留意。她生性鲁莽,不知道又要吃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你在身边,多管束着些,别又回来胃疼……”

朱成碧却从门口探了只脑袋进来。

“汤包你又开始念叨了!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她一转眼瞧见悬在空中的小青螭,翠烟依言钻进了她的袖子,盘在她手臂上,听她欢喜地道:“翠烟你这新造型不错!眼见着更像条新割下来的韭菜了!”

因着这句“好似新割下来的韭菜”,翠烟深受打击,直到常青带着樱桃上了回扬州的马车,她才从袖口望见那马车沿着两侧堆满积雪的石板路,渐渐地去远了。

朱成碧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马车已经连影子都望不见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侧的肩上薄薄一层雪,想必心里不舍至极。翠烟正揣测着,却见她双肩抖动,不由得大惊:“姑娘你别难过——”

“哈哈,汤包终于走了!再也没有人念叨了!可以随便取帐房的银子来用了!可以想吞谁就吞谁了!”

“等,等一下!”

翠烟急了,却听得耳畔一阵嘶鸣。两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挥舞着前蹄停在她们面前,额头上装饰着明珠和羽毛,身后的马车式样普通,垂着雪白的纱帐。

驾车男子脸庞瘦削,紧紧闭着薄唇,半边脸颊上覆盖着一张木刻的面具。勒停了马匹之后,这人也没有下车,只是朝着朱成碧略一拱手。

“见过朱掌柜。”

有短短的一个瞬间,翠烟察觉到自家姑娘的呼吸略有停顿。朱成碧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檀先生。”

“!!!”翠烟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炸开了,她立刻从朱成碧的袖子里冒了出来,竖起鳞片来咆哮——但下一刻便被朱成碧捏住了脖子,差点翻了白眼。

“赵家小子?这戴面具的家伙果然是你养的。”

“你怎知是我?”纱帐内传来笑声。

“除了你,谁家马车会奢侈到用鲛绡做纱帐?”朱成碧哼哼,“为何来我天香楼?”

“听闻朱掌柜做的糟鹌鹑可谓一绝,再配上小红炉,绿蚁酒,在这初雪天岂不是赏心悦目的美事?”

连我都不相信!翠烟一边在朱成碧的手腕上有气无力地抓着,一边默默地喊。

朱成碧眨了眨眼睛,微笑起来,露出了一侧的虎牙:“楼上请。”

那只戴着半边檀木面具的鬼,自人群中冷冷地望着他。

赵瑗原本是跟着驱傩的游行队伍缓缓前行,这一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皇城内的诸位班直都戴着假面,扮作了钟馗、判官、城隍、灶神等等,着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跟在他们后面。

道路两旁都是围观的百姓,一年一度的除夕驱傩是临安城中的大事,每次都是由官家牵头。这队伍浩浩荡荡,彩衣纷呈,有上千人之多。赵瑗素来不喜这类活动,但他作为仅有的两位还在临安城内的皇子之一,却是不得不参加的。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他面上一股老成,眉头紧缩,倒像是有三十岁。

这一回他不仅没有戴那描金画粉的假面,还一身素服,连车辇也没有备。驱傩仪式举行之前,赵瑗曾经向官家上书,言道前线将士在寒冬中缺衣少粮,国库吃紧,这临安城内的驱傩仪式,不便过分铺张。这番话想来并不顺父皇的意——只需看看此刻游行队伍中最为富丽堂皇的皇家马车便知道了。那是为本次游行特制的,四面的朱红柱子上都雕刻着五爪金龙。

看到那马车的时候,赵瑗便苦笑起来。勤恳克俭,以求收复被金国占领的北方故土——这样的话,官家恐怕并不爱听。若他的年纪再小一点,便如晚了六年才被父皇挑选出来,成为第三子的赵璩弟弟那般无忧无虑,或许会更讨父皇的喜欢?

刚想到这里,赵璩便从自己的车上下来了,怀里抱着用各色织锦碎布拼成的鞠球,耳朵上挂着副猴子面具。他只有八岁,生得粉雕玉琢,异常讨喜。照顾他的女官没有拦住,叫他径直跑去了雕着金龙的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