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

序章

一夜风疏雨骤,到天明时方才渐渐止歇了。

朝露忧心着院中两株嘉州海棠,几乎一夜不曾安眠。这两株海棠乃琅琊王心爱之物,是在王府初建的时候,着人自蜀中移植过来的,与寻常海棠不同,不仅有香,且花朵奇大。初起时,花色如胭脂,待到将要谢时渐渐转淡,有如宿粉。这两日正是它盛极之时,花繁叶茂,灿如云霞,将整座王府都沁满了寒香。

她将帘一点点卷了,自窗角偷瞧了一眼——哪里还有昨日的繁花胜景?院中青苔上,阶石上,俱是落花,兼有断枝残叶,飘在积水之中。

朝露呆呆地望了一阵。她穿得单薄,遭院里残留的雨气一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盈袖跟红藕两个本来是宿在外间的,见她醒了,也过来问安。她不敢高声,连忙做着手势,吩咐她俩赶紧命人打扫残花,免得叫王爷见了,又要伤心。

身后的帐内却传出慵懒的男声。

“海棠如何了?”

朝露赶紧回身,不着痕迹地将眼角的泪拭了,又笑道:“还是如昨日一样呢。”

“蠢婢子。”那男声略带笑意,却紧接着带出一阵轻咳,“便是本王聋了一夜,听不见这风雨声,这忽然消失无踪的香气,总是瞒不过本王吧?来扶我出去。”

院中雨气湿寒,于王爷贵体恐怕有损。但朝露知道自己阻不了他,只得连忙叫人搬了软榻,就放在海棠树下,又设了软垫,用两只兽形的香炉熏起流水云菱的香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由她扶着琅琊王,坐了过去。眼下并无外人在场,王爷散着一头如鸦长发,只闲散地披了件袍子,略略抬了头,将一朵残在枝头的海棠接在了手中,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这一举手,宽大的袍袖便滑了下去,露出的手臂肌肤晶莹,却瘦削得很。朝露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季苦寒无比,王爷一连几个月低烧不退,辗转病榻,无法安眠。她跟几个婢子轮流照顾,却还是眼瞧着他一日日地单薄下去,暗地里不知道垂了多少的泪。

好不容易盼到开了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王爷心爱的海棠花也开了,却遭了风雨摧残。原本怕他看了落花伤心,眼下看起来,他的兴致依然很高,嘴角一直含笑,脸颊上甚至还透出些血色,看起来一点生病的样子都没有了。朝露也跟着欢喜起来,在心里念着菩萨保佑,这次的寒冬总算是熬出头了吧。

“本王这病是不会好的了。”琅琊王忽然说。他朝她直直地望过来,一双眼有如沉到水底的黑石,无悲无喜。

朝露如坠冰窖。整整一个寒冬,这句可怕的话有如不详的乌鸦,一直在王府上空盘桓不去,连朝露自己都在心中想过一两回,却没想到被琅琊王自己说出了口。

“怎么会?王爷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还要强作笑颜,却叫他朝自个儿颊边一伸手,再收回去时,已经沾上了她的眼泪。

“连你都看出来了,不是吗?”

朝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爆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抽泣,却赶紧咬着袖子,一声也不敢再发出来。

“为何哭?”

“婢子……婢子只恨自己没用,连日来眼看王爷受苦,恨不得以身代之……”

“喔?”琅琊王却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若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你可愿为我作出牺牲?”

朝露听了此言,将眼中的泪都擦尽了,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心中恋慕之人。他明明如此年轻,又如此美丽,却不得不面临这可怕的命运,先是自幼丧母,又被疾病缠身。自从几年前王妃不幸罹难,王爷身边便再无人陪伴,整日里便只是和一个半边脸上都罩着阴森面具的人成双入对。府中的婢女,有哪个不暗地里怜惜着他,恋慕着他,却自知身份卑微,只得将这一颗滚烫真心生生地嚼碎了,再默默咽回去?

如今眼下却有这样的机会了。

“若为王爷,万死不辞。”

她这样回答他。

朦胧视野中,他朝她伸出一只修长优美的手,在她腕上轻轻地一握。朝露耳中嗡地一响,双颊立时滚烫起来,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其他。那只要命的手还在寸寸向上,朝她袖中更深处探去,肌肤相触,引得朝露一阵阵颤栗,恨不得立时便死在此处,好叫那只手永不放开。

常日咯血而显得苍白的唇,如今凑在了她的耳边。朝露只觉得他一出声,便将她整个魂魄都震散了,碎成一片一片,都漂浮在半空,再也拼凑不回来。

“好婢子。”琅琊王在她耳边低喃。他甚至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尖。

同一个瞬间,那只抚摸着她手臂的手底下,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口。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蔓延成了剧烈的疼痛,那东西生出了千丝万缕,正在朝她的血肉之中扎下去——

朝露尖叫起来,伸手进袖中拼命地抓挠着。琅琊王放开了她,朝软垫上一靠,颇为有趣地观赏着眼前的一切——一层层胭脂色的蘑菇撕裂了她的衣衫蓬勃生长,先是占据了那只手臂,紧接着沿着脖颈,爬上了半边脸颊。

到她断气的时候,整个左侧身体都已经彻底枯萎焦黑,全部被这种蘑菇所覆盖,右侧身体却依然是完好的,还睁着只望向天空的眼睛。

“唉唉,看起来,这双生菇缺了一半,还是不行。”

他低头打量,漫不经心地在唇上磕着柄乌黑的纸扇。

“双生菇向来只寄生妖兽,才有续命之效,你这又是何必?”

一个人回应道。他站得较远,之前都藏身在一侧的廊柱之后,现在才转了出来,紧抿着薄唇。这人半边脸上戴着只雕工粗劣的檀木面具,面具下方俱是烧灼留下的瘢痕。

“还不是因为你少拿回来一半?这些日子来,本王交给你试种过的妖兽可还少了?可有成功过一回?”

琅琊王缓慢地整理着之前弄乱的衣袖,轻声道:“本王怕是要等不起了。”

那人立刻跪了下去:“属下无能,连累了王爷!”

琅琊王没有理他,只将一朵还残在枝头上的海棠接在了手里。那花瓣之中,还积着冰寒的雨水。

“你看,这海棠,眼下虽经受了风雨摧残,可明年还会再开。这无夏城里,王府之外,有多少丑怪畸形之人,便是连看上他们一眼,也嫌污浊了眼睛,可偏偏,他们也能活——本王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偏偏是本王不能活?”

他将那海棠,一点点地揉碎了,面露凶狠之色。

“若这便是命中注定,凭什么我便要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