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青稞饼
献给我亲爱的父母。
世间一切皆有因缘,感激千因万缘汇聚,终让我成了你们的女儿。
我要送些东西给你,
我的孩子,
因为我们同是漂泊在世界的溪流中的。
我们的生命将被分开,
我们的爱也将被忘记。
但我却没有那样傻,
希望能用我的赠品来买你的心,
——《赠品》泰戈尔
饕餮记·叁
第一章青稞饼
零
寒冬将至,她的奶水即将干枯,而孩子依然幼小。
暴风雪就在鼻尖,她能嗅到它,甚至能从空气中尝到它——那仿佛是某种干燥的,带着咸味的有形之物。她知道很快天地都将转为雪白,将她能猎获的一切活物都掩埋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担忧令这母狼彻夜难眠,令她离开了两个沉睡中的孩子,走出了洞穴。
一轮圆月静静地俯视着她,山林笼罩在幽蓝的光芒当中。她踩着厚厚的松针,一路走上了山脊的高处。就像无数同辈曾经在月夜中做过的那样,她在最高处坐了下来,朝着头顶的月亮放声长嚎。
山谷中传来回响。她竖起了耳朵,侧耳倾听。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回应她的只有阵阵松涛而已。
母狼静静等待了一阵,便重新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她刚要转身,便被吓得朝后一跳
一团耀眼的金色火焰,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悬在了她前方的空中,还在朝她越逼越近!
母狼想要立刻逃走,却有比那火焰更加可怕的无形威压,寸寸袭来,让她不得不将肚腹贴上了地面,发出阵阵含糊的呜咽。
金焰两侧先是冒出了一对山羊般的长角,接着睁开了一双融化了的黄金般的眼眸。这头顶金焰的巨兽生有一张庞然大口,喷着滚烫的,带着火星的气息,发出的却是娇俏的女声:“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来这里啊?这里这么冷,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母狼几乎魂飞魄散,直到有一只人类的手,抚摸上了她的背毛。之前施加在身上的威压忽然消失了。
“别怕,她是我的坐骑,虽然是只饕餮,可只是看起来凶,从来不乱吃东西的。”
那人朝母狼露出微笑。真是奇妙的人类,像是有柔和的光,在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发出来。
“贫僧法号莲灯,曾在佛前发下宏愿,愿能照亮世间,渡尽众生苦厄。今夜从此地路过,不想却听到了如此悲伤的狼嚎——你可是正有为难之事?”
母狼将他带回了洞穴,将正在沉睡的一对儿孩儿推给他。
“这……还真是少见的景象。”莲灯注视着他们。这对兄弟枕在彼此肚皮上,呼吸相闻,浑然不分彼此。
“你是在哪里捡到的他?”
母狼回忆起一阵火光,模糊的烟雾、刺痛和人类的呼喊。然后是被扔到灌木当中的小小包裹。她不知道要如何传达给眼前这人。但莲灯却点了点头,就像能直接读到她脑中所想。
“你可知道,你分了一半的乳汁给他,你自己儿子活下去的希望就少了一半?”
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母狼警惕地看着他。他们都吃了我的乳汁,他们是兄弟。
“是,可你的人类儿子终究是要成长起来的。他没有你和你的狼儿子那么尖利的牙,可以撕开兔子的脊背——到那个时候,你要用什么来喂养他呢?”
母狼沉默地望着年轻的僧人。她的眼睛犹如漆黑的、陷落下去的洞口。
莲灯缓慢地念了声佛号,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六角形的银盒,盒身上镶嵌着珍贵的珊瑚珠和绿松石。
“这盒中所盛的青稞饼,犹如母亲的乳汁一般甘甜,若咬下一口,再盖上盒盖等上片刻,还能自动还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在即将到来的暴风雪中,养育你和你的儿子们。”
洞口传来不满的咆哮声,是那只饕餮:“那明明是突厥土司刚刚送你的宝物,是你辛辛苦苦替他降伏了雅鲁藏布江中作怪的恶龙,才赚回来的!”
莲灯却一伸手,将饕餮头顶的金焰也抓了一团下来,它悬在空中,静静燃烧着。
“我将这饕餮金焰也送给你。它可破除迷瘴与邪祟,驱散寒冷,照耀你和你的子孙——愿他们永远铭记你曾经的慈悲。你教我再度领悟,众生皆有佛性。贫僧曾走遍神州想要寻找它,未曾想竟在此处与它相遇。”他双手合十,朝着母狼深深地拜了下去。
洞外,暴风挟裹着拳头大小的冰棱和雪碴,气势汹汹地扑来,却在洞口的金焰面前退却了。
黑暗荒寒的世界中,这洞口就像是一盏明亮安详的灯。
自那之后,无数个昼夜像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寒来暑往,繁花和白雪彼此交替,母狼的子孙繁衍生息,逐渐能够化为人形,成了这片山林的守护者和巡游者,优秀的猎手,同时也是忠心耿耿的友伴。
他们管自己叫做“查干”,在本族的语言里,这是“白狼”的意思。他们保持着对人类的好奇和亲近,或许是因为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与人类同为兄弟,尝过同一口乳汁,分享过同一份青稞饼。
直到五百年后的某一日,查干族最后一位幸存者藏身在树丛之中,准备刺杀他同母异父的人类兄弟。
一
鹰嘴崖已经近在咫尺,可李慕渊的血快要流尽了。
一路上,他都伏在马背上,将那只珍贵的盒子护在身下,同时也紧紧地压着左肩上的伤口。那是一支带着倒钩的飞箭留下的,箭杆已经被他折断,但他并没有机会拔出箭头。
现在想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北狄人的箭头上,从来都不会是干净的。才刚进入那奴山的范围,李慕渊便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整个人似乎都在从马背上跌落,朝着下方厚厚的积雪陷落下去。
他甚至听到呼啸的山风之中,传来他曾经熟悉的歌声。感到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过自己的下巴。
母亲,他隐约地想着,我回来了。
紧接着他便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自己并没有跌落,而是用一双苍白失血的手,牢牢地抓住了马鞍,直到鹰嘴崖近在咫尺。
这是那奴山中一处犹如鹰嘴般凸起的悬崖,两侧都是陡峭嶙峋的山石,为层层积雪所覆盖。只要一点轻微的震动,它们就将从两侧倾泻而下。
这是李慕渊精心为自己挑选的葬身之地。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迅速地控制了狂奔的马匹,让它转为小心翼翼地碎步前行,同时观察着四周。箭上残留的毒素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但他仍然敏锐地察觉到,左侧一丛低矮的灌木上顶着的雪块,在无风的平静之中,忽然簌簌作响,坠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