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 无私藕

上有滂沱大雨,下有无底深涧——噩梦总是这般开场。

那少年在陡峭的山崖上艰难攀爬,浑身都浸在冰冷的雨水之中,湿透的黑发紧贴着前额。

他悬在少年后方,远远地看着他。

雨点急速坠落,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如同一把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教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这一天,又在做这个梦。

少年的动作缓慢而艰难。他知道那山崖本就光滑得寸草不生,再加上雨水冲刷,让少年常常需要再三尝试,才能抓紧突出的石块,将体重小心地挪过去。

细小的石砾随着少年的动作簌簌而落,掉进他们下方漆黑如夜的深涧中。

甚至没有一丝声响。

他还知道,少年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但他离崖顶只有不到半丈的距离。

“只要爬上去,只要爬上去……”

他听见少年喃喃地,在给自己鼓劲。

如果能够,他真想闭上眼睛,这样就可以不听,也不用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就在少年身下,山崖上突起的石块将会开始颤抖,从中开裂,爬出完全由岩石组成的,相貌丑陋的人形怪物,一个接一个地朝他追过来。

小心!他想要提醒少年。

当你终于爬上山崖的时候,千万不要抬头,那里会有

闪电划过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

有人自黑暗中而来,矗立在崖顶,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只手已经摸到崖顶的少年。

那人前额正中睁着一只鲜红的眼,满满都是嘲讽。

“为何要逃?”他问少年,“难道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你杀了他们!”少年怒道,“我都看见了,我会告诉所有人——”

带眼纹之人出手如电,扣住了少年的手腕,狠狠一提,将他悬在了深涧之上:“我当初搜遍了全部尸首,也未能找到桃源图,它必然在你手上。交出来,我就不把你扔给它们。”

石怪的吼叫声从下方传来,少年悚然一惊。

那旁观者悬在空中,看着这早就发生过的一切。

他不由得想,如果他知道,接下来的十四年里,每一个晚上自己都会在噩梦中被它们活生生地吞噬掉四肢,知道他将会被困在一副动弹不得的身躯当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果他早知道这一切——当时的他会不会后悔?

然而少年却忽然朝旁观者所在的方位看了过来。

雨水冲刷下,他面色苍白,却睁着一对澄澈大眼,朝十四年后的自己粲然一笑。

“不悔。”他轻声道,“我包澈,纵死不悔。”

他一口咬在了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手上。

旁观者闭上了眼。

他仿佛也跟那少年一起被甩向了空中,开始了朝着深涧的,永无止境的坠落。

直到落入了石怪的包围当中。

骨头被咬碎的声音,在雨夜当中分外清晰。

“你又何必如此倔强?”

旁观者僵硬的脖颈后方,传来了阴冷的男声,慢吞吞地说:“你瘫痪在床,得有十四年了吧?我乃神兽,与你们这些低贱的人类不同,我有无尽的寿命,我等得起,可你,未必还等得起了。”

“等不起的人,是你。”

他回答。

“我很快就要死了——只要我一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桃源图的下落。”

更多的石怪从他身边的黑暗中涌出,将他团团围住。它们将会碾碎他手臂上的每一寸骨头,再活生生吞掉他的一双腿。

一夜一夜,永无休止。

这可怜的囚徒却无声地笑了起来:“我将它藏在了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紧接着,他全身一顿,窒息感如潮水般蔓延上来,压在胸口。

“既然如此。”阴冷的男声道,“我也不必再等了。”

掐住自己脖颈的,是一只冰冷的手。困住他的黑暗正在消退,他知道噩梦即将结束,自己将会醒来。可那只手并不肯随着梦境消失,它紧紧地钳制着他,要压榨干他体内最后一丝生命

“阿澈?你又魇着了吗?”

忽然有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他的困境。

连同扼住他的那只手,也受了惊动,一并消散了。

“看你这一身的冷汗。不怕不怕,我在这里。”这人柔声哄他,又取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包澈还在狂跳的心,渐渐地平缓下来。这人便开始跟他说些镇上的家长里短,还有他这几日新得的笑话,想要哄他开心。

十四年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昔日的少年,如今只是瘫痪在床的一副枯骨。可身边的这个人,依然如同当年,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生出愁容。

“眼看中秋节又要到了,猜猜今年我又给你备了什么好吃的?”

这人眉眼带笑,声音却轻颤:“包家的无私藕。”

包澈睁开了眼睛,微微挣动起来。这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此藕无私,冰心可鉴。阿澈,你记得的,我咸希尧也记得。”

包澈便不再挣动了,只睁了一双眼睛,去望窗外将圆不圆的一轮明月。

云遮雾盖,烟雨重重,唯有这轮圆月,十四年来依旧光明澄澈,不染纤尘。

武陵山下有个竹溪镇,镇上有位咸老板,出了名的擅长做藕。

他做的藕盒都是用七孔的白花藕,切得极薄,几乎能透光,却每隔两片都连接不断。在中间夹上肉馅儿,用蛋液和面粉裹了,炸得外层金黄酥脆,里面的滚烫鲜香,却是恰到好处。做的桂花糖藕,又用的是粉嘟嘟的红花藕,每一个藕孔里都塞满了半透明的糯米,外层均匀地盖了层蜂蜜,再点缀上一两点桂花,咬下去时,桂花的香味和蜂蜜的甜丝丝缠绕,沁人心脾。

可要说这位咸老板做得最好的,还得是用猪骨炖了整整一日的藕汤。炖到这个份儿上,那汤已经是乳一样白,而静静卧在其中的藕块,已经整个都酥烂了,却还是维持着完好的形状。

只需要加上少少的一把盐,一点香葱,便足以让方圆十里的人们趋之若鹜。

但咸老板却有个怪脾气:他家的藕汤,只送,不卖。

凡是想喝他家的藕汤的人,都得给他讲一件趣闻轶事,还得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若是他听得高兴了,自然少不了送上一碗汤。

可若是惹得他不开心,小心他老人家把摊子一撤,大家谁都没得喝。

这一日,从外地来了个年轻公子,听说了咸老板的规矩,大概是觉得自己肚子里藏的奇闻轶事格外丰富,便一路找了过去。

他听人说,要找咸老板,就往镇中心最大的那株大槐树下去寻。等他到了树下,已经是中午,大槐树的浓荫下面满满是人,挤挤挨挨地站成了一圈,个个都望着圈子里面,一声不吭。他探头看了半天,没有看见半间店铺的影子,只有一块无精打采的白布挂在槐树最矮的枝条上,写着一个“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