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 龙团雪

窗外的鹧鸪已经叫了三次了,一次比一次迫切,一次比一次近。白兔躺在床上,睁了眼睛听着。眼下正是雨季,武夷山中细雨延绵,连那声声透过雨帘的“行不得也哥哥”,也给染上了一层莹莹的绿意。

或许那真的是鹧鸪,他自欺欺人地想,只是一只路过的鸟儿,并不是约定的信号……

“哐当”一声,有石子砸在窗棂上,将他惊得立时便坐了起来,伸手去抓床头的外衣,胡乱地披在了身上。

指尖滑过细密的针脚时,白兔略顿了一顿。

那原本是件成年男子的外裳,如今叫人重新裁剪了,又按白兔的尺寸细细地缝过,虽说是件旧衣,却浆洗干净,熨烫妥贴,上面还带着隐约的一丝茶香。

有生以来,从未有人这样待过他。

过去的短短二十日,就像是一场并不真实的梦。

而带来这场梦的那个男子,此刻便在里间沉睡,与白兔只有一墙之隔。

只要白兔一闭上眼,就能望见他,躺在黑暗当中,整个人莹莹生光,犹如玉石。

光芒的源头凝结成团,正位于这人胸口:是一只盘成龙形的定魂玉珏。

正是白兔来这里的最终目的。

耳畔忽然响起了更加剧烈的砸窗声,白兔惊得一哆嗦,他无暇多想,过去便开了门。

门缝中立时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将一柄乌黑的马鞭顶在了白兔的喉咙上,熟悉的疼痛压了上来,白兔顿时无法作声,朝后退了几步。

那玉手的主人迈进了屋,是名作农家打扮的少妇,她另一只手里还举着个小小的灯笼。灯光映在她脸上,更显得她面容姣好,眉眼柔和,说不出的温煦可亲。

“连日不见,阿兔,你过得可还好啊?”她轻声说着,将那灯笼举着转了一圈,又伸手过来,捏了捏白兔身上的衣裳,“看起来,这姓顾的待你还真不错。”

她点点头,回手便是一鞭,直抽在白兔脸上。这一下既稳且狠,白兔顿时血流满面。

即使如此,他还是站直了身子。他不敢躲。

“他一待你好,你便忘乎所以,忘了你本来是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白兔没有忘!”

“那为何迟迟不给二娘我开门?”

“我,我睡得略沉了些……”白兔嗫嚅着。

又有四五个身影闪了进来,这回都是蒙了面的壮汉,沉默着立在苏二娘的身后,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白兔。似乎只要苏二娘一声令下,他们便要活撕了他。

苏二娘却噗地一声笑了起来,过来轻轻地拍了拍白兔的脸:“好阿兔,刚才二娘打疼你了吧?这都是为你好,要教你懂规矩。”

她微微蹙眉,面上满是心疼,嘴里说的却毫不相干:“说吧,那定魂玉被顾新书藏在了何处?”

“就,就在他身上戴着,”白兔答道:“便是洗浴时也不曾取下来,否则……”否则他哪怕是趁机偷了来,也不至于引得苏二娘他们进屋。

苏二娘转身便要进里间,白兔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二娘,看在我过去替你寻的那些个宝物的份儿上,能不能,不要伤他的性命?”

苏二娘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径直带着壮汉们去了里间。不一会儿,里间便传来了她得意的笑声。

“亏得我的好阿兔还替你求情!让阿兔自己看看,这玉珏原来在何处?”

白兔跪在地上,心乱如麻,眼见着顾夫子被二娘他们捆着拖了出来,甩在自己跟前。

夜半遇袭,夫子身上仅有一件亵衣。苏二娘蹲了下来,一把撕开了顾夫子的衣襟:那龙形的定魂玉珏就镶嵌在他胸前的血肉中,随着他的呼吸还在一闪一闪的。

白兔惊讶万分,忍不住要伸手触摸:“夫子,你这是?”

“我曾遭白泽所控,为了摆脱他受过重伤。”顾新书平静地说,“魂魄因此不稳,需要靠这玉珏镇着。”

他突遭背叛,为贼人所困,却丝毫不见慌乱,跟白兔说话时的语气就跟平日里教他念书习字时一样。

苏二娘却又甩了一样东西出来,它贴着地面连续转了好几圈,撞在白兔的脚下。

是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

“挖出来。”她简短地命令。

“二娘!”白兔惨叫道。

顾新书也变了脸色:“如今我已经在你们手里了,谁都能做,别让这孩子……”

“我偏要他亲自动手!”苏二娘甜甜地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他不帮你说话倒也罢了,他这一跪,你就注定活不成。”

她手中的马鞭一点点滑过顾新书的下巴,停在咽喉处,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还不动手?”苏二娘催促道,“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白兔浑身一个激灵,抓过了那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

“顾夫子,你一开始便不该救我。像我这样的,像我这样的……”利刃在白兔手中颤抖,他两眼发酸,止不住地要涌出泪来。

顾新书在对面默默地看着他,依旧是平静温和的一双眼,莹洁生光的一个人,仿佛整个世间的罪恶,都无法沾染他分毫。

就像初遇之时,白兔躺在泥泞当中向上望,望见的他一样。

二十天前,顾新书自马贩子的手底下,救了匹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小马驹。

这个季节的武夷山山雨连绵,。本来就险峻的山路让雨水泡得发了胀,又教往来的车马踩得泥泞不堪。那马贩子带了七八匹马,自半山腰上一步一滑地朝上爬,也不知道是着急着去哪里,鞭子声和吆喝声就不曾停歇过。

那匹马驹本就瘦弱不堪,耷拉着脑袋,勉强前行,谁晓得蹄子陷入了泥沼,再被身边的牡马一挤,摔进了泥地里。

马贩子的鞭子立刻便甩了过来。

它数度挣扎,想要起身,可终究是腿软无力,又摔了回去。到后来,它自己似乎也知道挣扎无望,只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马贩甩着鞭子,在它身上制造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整个马队都不得不停了下来。马贩子火冒三丈,朝着过路的行人喊着:“看什么看?老子自己的马,打死了也是活该!”

他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不如打死算了,还能拆了吃肉!”

他重又扬起了手,马鞭划破了空气,是清脆的“啪”的一声

却并没有再落在马驹的身上,只是抽破了一柄油纸伞的伞面。

那破损的伞面朝一侧倾斜,露出了持伞之人。

正是顾新书。

他一身白衣,眉清目秀,俊逸出尘,似乎并不需要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立在雨中,便能让周遭安宁下来。

“你这马驹,要卖多少钱?”他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