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三章

夜里寒雪忽降,凌晨醒来,世界已是白茫一片。

银枝挂冰,环绕在院落四周、匠心独具的小溪,被凝成玉般的晶莹。

人若天生就分几等,那么,必有一种人,天生就应孩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穿最好的丝,住最好的房子,赏最好的景,玩最好的女人。

例如,封龙。

封龙悠闲自得,夹起一片白家大厨精心烹制的招牌小菜,缓缓喝着白家珍藏多时——据说已近百年的好酒,穿着浙江第一丝稠行老板娘每年亲自送上封家的衣裳,眼光越过白家专为贵客准备的端绪楼精致的窗栏,赏着昨日新铺上的雪景。

只缺了女人。

不,不是缺,而是他现在心里想的,并不是女人。

「封峻。」

封龙一开口,帘外立即闪入一名方脸大汉。

「在。」行动虽如鬼魅般无声无息,举止却沉稳得很,倏然出现,不露丝毫惊惶。

「白家人来过?」

「一早白莫然就带着两个儿子来见公子,我照公子的吩咐,一一挡驾,说公子连日赶路,今天要睡迟一点。」

放眼天下,一大早就挡主人驾的客人,当真不多。可封龙的身分地位,已经到了再无礼也让人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地步。

「嗯。」封龙点头,又细细品了一杯好酒,赞道:「这酒果然醇厚,白家好东西不少。」修长的指把玩着小巧酒杯,似乎对这白家专用于招呼贵客的酒杯产生了兴趣。

封峻躬身,静静等待。

果然,封龙很快便把酒杯撇到一边,转头道:「走吧!」

他一向说动就动,封峻深知主子性情,忙跟着出去了。

老天爷并不像宋香漓那般偏心,大好的雪落在端绪楼前,自然也落在白少情那冷清的小院前。

白雪如雪美如画。

白少情没有赏雪的心情。小院中只有两人,母亲看不见如画的雪景,只会感觉寒冷,为此,他并不喜欢雪。

何况,他今天病了。病得全身无力、浑身发软,还不敢让母亲知道,以免伤心。

所以,白少情孤伶伶地待在自己房中,连药也没有一碗。

封龙不请自来,推开房门,第一眼就看兄白少情靠在床头,星眸半睁半开,满脸潮红。

「病了?」

意外的来客发话,白少情愣了愣,睁开眼睛,「封公子?」

封龙来到床前,垂头而看,「什么病,风寒?」不问缘由,三根优美而有力的手指已经搭在白少情腕上。

白少情一惊,手一缩,藏在棉被下。

两双同样炯炯有神的眼神,在半空中碰个正着。

白少情似乎不想和封龙纠缠,眼神一触即避。封龙审视片刻,缓缓从唇边荡漾出一丝微笑,「赏雪需有伴,我特意来找你的。昨天说好了要当陪客,怎么今天就病成这样了?」

白少情苦笑:「我不练武,哪里能和你们相比?瘦弱吾生,天气一反复就病,连我都知道自己讨人厌。」

「是么……」

封龙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下来。他深邃藏着暗光的眼睛,不知曾令多少武林人闪躲畏缩?但此刻盯了白少情半晌,白少情却仍是一动不动地靠在枕上,眼观鼻、鼻观心,任他目光梭巡。

「原来如此,」封龙又笑了笑,转身走到窗前,目光停在远处高高正庭顶上的那支白家大旗,轻道:「我这个客人看来似乎也讨人厌啊!」

「哪里,封公子是贵客,少情不能作陪,正觉得有憾……」

封龙霍然转身,冷笑道:「那三公子昨夜在雪里硬挺挺站了一夜,是为了表示一下读书人的体弱多病了?」

用心被封龙直接挑破,白少情不惊反笑,优美的唇缓缓场起弧度,玩味地看着封龙,「封公子作客时有窥探主人的嗜好?」

仿佛可以看透世间万物的视线,再度移到白少情脸上。这一次,封龙非常专心、非常专心地看。他浓黑的眉有点绷紧,唇角也没有扬起;而一旦失去微笑,这张英俊的脸就会给人一种喘不遇气来的压迫感。

白少情没有再避开,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封龙的眼睛。

如剑一样锋利的眼神,碰到白少情清澈的眸子,仿佛插到水里一样——穿透了,却起不了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封龙才收回目光,微笑起来,「我没有窥探,是家丁们告诉我的。」

他笑得极爽朗,极有风度,醉人春风又荡漾在低矮的屋中。

「是么?」

「昨日一见,生了仰慕之心,所以向家丁打听了一下三公子」

白少情还是那不轻不重的两个字。「是么?」

「你乏了,我先离开。」

「不送。」

木门年久失修,咿咿呀呀把封龙的背影掩上。

白少情挨在床头,闭上眼睛,默默数了三十息。三十息后,平缓的呼吸忽急,潮红的脸苍白一片。

他抽出藏在棉被下的手。

一把锋利的小刀握在手上。而手,正在不可抑止地颤抖。

「此人不能惹,那把碧绿剑是弄不到手了。」从床上翻身而起,白少情自言自语着:「立即离开,离他越远越好。」

他取出笔墨,匆匆留下数语,再将纸条放在桌上,早预备好的包袱则往背上稳稳一绑,而后似有盼望地眺望窗外。

不出所料,院外,一道伶俐的浅紫身影正焦急赶来。

白少情的唇边,逸出淡淡笑意,星般眼眸里跳着一点顽皮火焰。

「你来,我却要走了。看来今天已无缘见识华山剑法。可恨,都是那姓封的坏事。」

颀长身影,在窗后一闪而没。

芳心动,情丝缠。

病榻之前,正好傅情达意,温馨无限。

「白少情?」清脆的声音放轻少许,方霓虹站在门外等了一会,才大着胆子推开房门,「听说你病了,我……」

房内空荡荡,只余一丝主人特有的味道。

方霓虹抿唇,走进房中,失望的目光四处游移,最后定在桌上的留书——

方姑娘,多谢你来探我。但少情身分不堪,恐对姑娘名声有伤,故带病离开。

华山之约,若姑娘三月后仍不忘记,少情定亲自拜见,以谢携手之恩。

又:此屋常年冷清,无人会来。若姑娘不来,这封书信将留至来年少情再回之日,自取之。

字迹挺拔,笔画圆融,令人想起书信者俊秀的眉目。

方霓虹将书信看了又看,又是叹息又是欢喜,心中酸酸甜甜,甜中带苦,居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徒然叹了好几声,才发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知道师兄此刻必然在白家山庄到处寻找自己,她赶紧把书信贴身而藏,悄悄掩了房门。

却不知,白少情这个病,正是为她而特意犯的。

他喜欢云。

云,变幻莫测,有不同颜色,有时纯白如雪,有时红艳如血,有时候又如美人腮,半红半白,瞅不清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