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四章

三天后,封家莫天涯。

依旧是晴空万里。

大厅中,丝竹乱耳。

「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

舞有天魔之姿,歌有裂石之音,唱尽人生百态。

封龙悠然坐在椅中,听身后躬身的下属禀报急讯。

「烧了?」轻轻的问,眼睛还是盯着台上,手缓缓打着拍子。

「是,烧得一点不剩。」

封龙眼中流露笑意。「白家也烧,扬州住处也烧,他难道放火放上瘾了?水月儿又如何?」

「他出奇不意,制住风护法,把风护法点了穴道扔到门外。点着大火后,带着那女人离开了。」

「水月儿武功不弱,居然被他制住?」

他不过是轻轻扬眉,下属已经一身冷汗。

「风护法原来是敌得过的,但主人下令不可伤害他及那女人,所以风护法下手就留情了点。不料他居然拿出九方神龙……」

封龙咦了一声,浓眉皱起。一挥手,歌乐立止,台上所有人停下动作,齐齐行礼,利落地退了下去。

厅中尽走空,只余两人。

「他哪里弄来九方神龙?」

「这个……」下属的头越垂越低,「属下不知。」

封龙站起来,缓缓踱到台前,凝神片刻,又失笑,「这个人,竟是什么东西都能弄到。」微笑片刻,转头问:「水月儿此刻如何?」

「被九方神龙伤到,无药可止痛。虽无大碍,但疼痛难忍,恐怕要熬上一两天。不但风护法,似乎水护法,也有点不适。」

封龙点头道:「她们姐妹同心,也难怪。我知道了,他本来偷偷弄来九方神龙想对付水云儿,这下误打误撞,竟被他用来救母亲了。呵呵,好一个小蝙蝠。」

他笑了片刻,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又轻声叹息。

下属不知高深莫测的主子心里想些什么,小心翼翼低头等着吩咐。

「查到他的行踪没有?」

「各处都布置好了。但他是潜藏踪迹的高手,只怕要过一段日子……」

封龙摇头,「要找他不难。他娘隐疾在身,没有水月儿在旁用药压制。很快就会发病。他娘一发病,他定会找这几味药。」封龙提笔,龙飞凤舞写下几行字,递给下属。

「吩咐各处注意药铺,有人买这方子上的药,小心跟着就行。记住,他轻功厉害,找靠得住的人去办,不要又让他没了影子。」

「是。」下属接过药方,轻手轻脚退下。

诺大客厅,剩下封龙一人。

他负手站着,环目四望。

窗外,可以看见翠绿垂柳和池塘。白少情当日最喜欢那个地方,总站在柳树下发呆。孤单纤细的背影,让人恨不得把他搂到怀里,狠狠压着,把那柳条似的腰肢压断才好。

「小蝙蝠儿,你的翅膀那么薄,为何总要飞到远处?」

他叹着,手中的扇子缓缓击掌。低沉醇厚的歌声,回荡在厅中。

「卷帘不语,谁识愁千缕。生怕韶光无定主,暗里乱催春去……」

哒哒马蹄。

山花烂漫出,寂静山谷,有一辆低垂着帘子的小车缓缓驶来。

盛夏时节,赶车的汉子居然穿着长袖长衫,还戴着一对黑色的粗布手套,远远一看,就像被人把全身都紧紧包裹起来似的。他头上戴着一顶宽边草帽,将脸蛋遮去整整大半,只可以看见一点点下巴。

可仅仅露出这么一点白皙的下巴,已可以窥出此人藏在黑衣草帽下的优美轮廓。

越往里走,人迹越罕见。汉子一路小心翼翼赶着马车,车到山前,终于也不得不停下,转头道:「娘,没有路了,我们下车吧!」

声音醇厚动听,竟是一副好嗓子。

「好。」一道妇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勉强支撑的疲倦,从帘子里透出来。

白少情跳下车,掀开帘子。一手拿过沉重的包袱,在胸前扎紧。一边将头上的大草帽和手套取下来。

此处往里走,是深山老林,不必再遮三遮四。

「娘,我背您。」

被搀扶着下了车的妇人忽然摆手,「等一下。」她没有焦距的眼睛,在空中惘然转动,话中多了一点惊喜交加。「少情,这是哪里?」

白少情俊美的轮廓,在笑容下更显动人。

他忍住笑意。「娘,您猜。」

妇人在原地伸手摸索,蓦然蹲下,摸摸脚下的石头,喃喃道:「真奇怪,这里的气味,居然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样。」太过激动,她空洞的眼中,居然隐隐闪动光芒。

白少情扶起她,「娘,我不知道这里是否是您小时候住的地方。但这里有满山的山花,进到深处,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有许多许多的九里香,都和娘小时候和我说的一模一样。」

「山花?小溪?九里香?」妇人激动地抓住白少情的手,「九里香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九里香熟悉的气味传入鼻间。往昔时光,仿佛骤然回来。

当日山花烂漫,她记得每一丛花的位置,知道站在哪里伸手,可以摸到一簇绽放的山花。

当日爹娘仍在,他们没有说自己是人见人爱的美人,却说自己会有一日在这山中遇到一个值得深爱的男人。

当日情窦未开,她躺在舒适的小竹床上,闻着九里香的气味,无忧无虑。

爹娘死后,这青山绿水没有欺她眼盲,花仍香,果子仍四季常有。

若当日不曾结识白莫然,能终老这里多好。

「是这里。」妇人怔怔道:「少情,就是这里。好孩子,你怎么找到的?娘这个瞎子,连自己从小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叫什么。」

「娘,这里荒山野岭,哪有什么名字?我也是偶然碰到。」淡淡一句,隐去白莫然死去绝望和憎恨的眼神。他不想母亲知道,自己怎样从父亲口中逼问出这个地方。

摸索着九里香的枝叶,妇人轻轻叹气。

她在九里香下盘膝而坐,向空中招手,「孩子,过来。」

白少情靠了过去,坐在旁边。

山林中的清风,徐徐而过,清爽宜人。

在清风中,妇人举手,把脸上的人皮面具卸了下来。

一张斑斑驳驳、狰狞无比的脸。

人皮面具后的真面目,白少情纵使已猜测过不下千遍,此刻也吃了一惊。一惊之后,喉咙蓦然哽咽。

「娘……」他仍记得当年的娘,美如云中仙子。

「少情,不要哭。」妇人很平静。「当年你还小,蓦然发现我面目全非,大哭大闹。自那次后,你再也没有提起此事。我想你毕竟还是知道了。」

她伸手,摘下一片九里香叶,轻轻道:「不要瞒娘,你恨不恨父亲?」

白少情沉声道:「恨。」

「那……白家是不是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