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武祯一手扶琵琶,一手拨弦,披帛垂下挂在手肘,顺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明亮的灯盏照亮了她半张脸颊,那肌肤蒙蒙生辉。舞者与乐者们都停下动作,围坐在四周仰望着她——她像是富丽堂皇的锦簇花团中,那一朵最显眼的花。
武祯将菀娘这一曲稍作修改弹奏了一遍,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不远处郎君的目光,整个人一怔。她的郎君坐姿端正一丝不苟,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好像盈满了辉光,专注的看着她,就好像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存在,只有她一人。
心里一动,武祯忽然想,郎君这一双眼睛生得好,平时只觉寻常,但偶尔灵光湛湛时,很是摄人。
她本想一曲罢放下琵琶,可这会儿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手腕一动,琵琶声再起。这一回,她不只是弹奏琵琶,口中还轻声唱了起来。
“郎年少,玉树琼枝风流才貌,琼燕芳草,兰轩迢迢……”
“……不道神仙好,与君共偕老……”
梅逐雨听着一愣,耳下有些微红,但依旧眼神明亮的望着武祯。她不像刚才一样垂着眼睛自顾自的弹奏,而是时不时抬头与他对视,那目光流转间,简直令他心神颠倒,手中不由握紧,用以克制心绪。
时人歌舞多大胆奔放,武祯这一曲是个传唱颇广的曲子,名为《贺新郎》,武祯一开口,调子一起,众人就不由看向梅逐雨,挤眉弄眼的露出挪揄笑意。
‘祯姐这是调戏小姐夫呢?’
‘哟哟我都听不下去了祯姐怎么一边唱还一边往梅家大郎那边看,这不是故意惹人不好意思吗!’
‘没眼看,我怎么突然有点羡慕呢。’
用眼神互相传递了意思后,众人还嫌不够,等武祯一曲再唱完,好些个人同时咳嗽起来,还有人拍着掌叫好,“大郎听到没,你的面子大,祯姐平时可不轻易唱的,这会儿是特意给你唱的一曲呢。”
“唉唉,这么多人瞧着呢,武二娘你收敛一点!”还有人故意笑着打趣。
武祯放下琵琶回到梅逐雨身边,眼神瞟过一圈乐颠颠的家伙,手一指,“去,一人给我唱一曲,今天我都唱了,你们一个人都逃不掉。”
又有人笑:“那梅大郎君要不要唱?”
武祯挑眉:“当然不唱,我的郎君回家唱给我听,你们别想了。”她都不用想就知道,郎君肯定不会唱这种曲,带他来玩,可没想让他被人看笑话。
她这样护着,这里也没人不给她面子,当即说说笑笑的陆续就有人上去唱曲,当然有人唱得好有人唱的不好,但大家彼此熟悉,打趣说笑不断,人虽不多但十分热闹。
在一起玩了这么一回,梅逐雨与他们的关系又好了不少,武祯隔日歇在梅逐雨的宅子里,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与他说起自己认识的人。
“刑部的官员我认识的不多,但刑部尚书的儿子和侄子我都认识,以前也跟我一块儿玩,有几分面子,还有你们那个许侍郎我也认识,从前帮过他一个大忙,你要有什么麻烦可以去找他,我跟他打过招呼了……”
梅逐雨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武祯会以为他在刑部被人欺负,但她如此关切用心,他心中自然高兴,什么都顾不得,只眼神柔和的望着她,低声应着,不去拂她好意。
而武祯,她还是头一回这么对人周到细心的照顾着,有时候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奇怪,明明当初只是觉得无所谓多个郎君,可现在却是不自觉的护上了,怪不得交好的某位娘子打趣她说是被狐狸精迷住——武祯忽然抬手捧住梅逐雨的脸颊,凑近了看,纯男性的硬朗脸颊,寻常容貌,能说一个端正,但绝对称不上好看。
哪有这么貌不惊人的狐狸精。
武祯顺手挠了挠梅逐雨的下巴,然后就见那喉结微动,接着抄书的郎君就下放了笔,握住她的手凑近,颇克制的亲了亲她的额头。
武祯一只手被他牵着,感觉到额头滚烫的被亲了一下,又笑咪咪的伸手去挠郎君的喉结。梅逐雨仰头呼出一口气,又抓住她另一只手。武祯被他抓住双手,也不挣扎,玩闹似得凑近往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男人根本经不起撩拨,更何况撩拨他的还是自己的心上人,是拜过了祖先天地的夫人,若不是梅逐雨实在定力好,这会儿就已经忍不住厮磨到一起去了。
可外面阳光明晃晃的,而武祯显然也并不想做那种事,她那双眼睛里都是玩闹一样的神色,她是觉得他这样有趣。梅逐雨拿她没办法,又越来越不能相信自己的自控力,于是他忽然站起来,抱着书卷往外走,躲到后面窗下的台阶上去抄了。
武祯自己单独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虽然小郎君不爱玩闹,但他在的时候,她就不觉得无聊,也是奇怪了。武祯年纪虽比梅逐雨要大上几岁,但性子使然,和人亲近熟悉了之后就容易任性,她爬起来又跟到了窗下的台阶。
那里长了一丛竹子,细碎的阳光在竹影缝隙里跳跃,落了一些在梅逐雨的头脸上。他坐在青阶,背影在青翠竹子的映衬下格外好看。武祯踱步过去,折了一小根新长出来的青竹枝,接着趴到了梅逐雨的背上。
梅逐雨被她压得猝不及防往下一弯,他感觉到后背贴着的那个柔软的身躯,垂着头默不吭声抄写。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抄不抄都无所谓,但是……他若手中不找些事做,注意力就会忍不住一直放在武祯身上,若人多了还好,只有他们两个单独相处,他会忍不住想一些不太、不太光明的东西。修道人寡欲,但他如今……实在太过违背他多年的修习习惯。
从发现自己也有欲望,到直面接受这种不受控制的欲望,梅逐雨还在努力,如今只求自己不要太过唐突她,至少不要时时刻刻只想那种不可言说的事。
武祯趴在郎君背上,探头去看他写的字,只觉得那字和郎君本人有些不一样,他这郎君在她看来平和中正,表情不多但宽厚仁善。可他这手字却锐气逼人,与他不太相符,若武祯只看字,都会以为写出这字的是一个冷漠锋利的危险男子。
人说字如其人,这样看来,也不尽然。武祯心里想着,拽拽梅逐雨的耳垂,“起来吧,回房里去写,在这里你也不觉得难受吗。”
见梅逐雨迟疑,她又笑,“我不闹你了。”
把人拉回书房里,武祯将手里把玩的那根翠绿竹枝,顺手插在了书案上盛放清水的小缸里,然后自己起身要走。梅逐雨见她要走,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
武祯本想出门,但见他露出些不舍,又很快察觉收敛的模样,心里一软,就临时改了主意,说:“不去哪,我在旁边睡个午觉,你不用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