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燎原 二
皇帝喜出望外地吩咐诸人打扫庭院,薰香以待。
仙凡有别,纵然他贵为一国帝王,在修行者眼中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江山万里虽然为他所有,而在中土,一个国家真正仰仗的,还是背后皇族仙人的地位与力量。皇族的仙人越多,地位越高,便越无人胆敢侵犯,这些仙人与修行者,才是国家背后真正的主导者,高高在上,超凡脱俗。
就像纪桐周,无论辈分还是身份,都要矮上一截,皇族中人对他的敬畏心却更重,只因他有灵根,是万里挑一的修行者。在这个年幼的弟弟面前,皇帝绝不会、也绝不敢拿一丝架子。
更何况这位有着越国皇族血统的玄山子先生,从辈分上来说,简直算是正儿八经的祖宗先人了。在他被凶兽混沌重伤前,一年里总还会来个三四次看一下纪桐周,伤重濒危后便再也没来过,时隔十一年,他终于又来了,难道说他的修为已经恢复了吗?
三刻后,庭中众人只觉头顶狂风呼啸,吹得人眼都睁不开,急忙纷纷垂头避让,唯有纪桐周面带惊喜,忽地御剑迎了上去,但见月光下一位青衫老者凝立,身形瘦削,飘然似仙,颌下数道清须,面容清癯,冷若玄冰,正是玄山子本人。
“弟子拜见玄山子长老。”纪桐周恭敬地躬身行礼。
玄山子冰冷的目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之意,细细端详他一番,他开口了,声音之冷叫人在这炽热的夏日之夜都觉浑身一个寒颤:“你比我想得还好,无正子果然有心。”
两人落在庭院中,皇帝立即便要跪下行礼,玄山子止住,淡道:“我今日来此只为了桐周,你们先退下。”
皇帝却哽咽道:“玄山子先生,这些年我越国危机四伏!”
玄山子暗叹一声,龙名座诸般挑衅的事,他又怎会不知,他道:“我理会得,先退下。”
谁也不敢再多言,庭中众人当即退了个一干二净。纪桐周记得以前玄山子来端涂,身边总会跟着一两个弟子,不是素泉便是明石,今天居然只身一人出来,实在少见,他不由问道:“素泉师兄没有来么?”
玄山子道:“他不日便要突破第六道瓶颈成就仙身,已闭关一年有余。”
说罢,他幽淡冰冷的目光却停留在纪桐周身上,久久没有移开。这孩子身上的火焰气息,正是传说中的玄华之火,早先从无正子那里听说此事,他还不信,想不到竟是真的。
这举世罕见的天生黑火只有单一火属灵根的人才有机会拥有,火属灵根的人,对它又向往,又惧怕。星正馆的创始者正因拥有玄华之火,这著名的仙家门派才会分为玄门与华门两个截然不同的支流,也如同拥有玄华之火的人一般,极暴烈,却又极内敛,将两种矛盾的极致都揉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纪桐周六岁的时候,他便发现了这孩子藏在最深处的另一面,无止境的狂野欲望、挥霍放纵的诸般情绪,那时他便在想,有朝一日当他将心底那些藏着的烈火都挖掘出来,那会是怎样。对修行者来说,炽热执着甚至贪婪的欲望,并非坏事,反而能成就最坚固的修行心,求而有得也罢,偏偏求而不得,才会叫他生出玄华之火。
天下修行者何其多,自古以来人便与天之道相争,试图脱离生死轮回之关。碌碌众生,即便成了仙人,即便到了今日,依旧彷徨。人心的种种隐而不见的脆弱让成就大道变得何等艰险,修行之道成千上万,孰是孰非根本说也说不清。
便如玄山子自己,修为久久不能恢复,与越国的诸般危机,又岂能说毫无干系。玄门仙法须得绝情断欲,他心中有记挂与担忧,怎能断得起来。他和震云子一样,已陷入一个死局,玄门修行到最后,难道都是这样的死局吗?
玄山子凝视纪桐周良久,又低声道:“你已有玄华之火,此生都将辗转苦楚。你可知为何玄华之火毁誉参半?”
纪桐周不禁默然,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玄山子淡道:“有朝一日,你心满意足,此火便会离你而去。唯有你苦楚难耐,所求皆不得,沉溺渴求欲海,放纵诸般狂念,它方能烈烈恢弘。此乃心魔之火,染上便无脱身之日。你如今修为尚浅,放弃它还可回头,待你成就仙身,执念愈深,一切就再也无法回转,自己仔细想过了吗?”
纪桐周还是没有回答,他漆黑的眼珠怔怔盯着地下的青石方砖,眨也不眨。
玄山子看着眼前的少年,是拉他一把,还是为他心中的火海再添加柴火?他资质奇佳,千年难见,将来作为必远在自己之上,可他们的时间,越国的时间,都不多了。
他长叹一声:“你且自己好好想想,今日已晚,明日随我前往东海,海陨将临,该让你开开眼界才好。”
东海?纪桐周嘴唇动了一下,他才从东海回来,又要过去?姜黎非雷修远在那里,他既想见又不愿见,何况玄山子修为并未恢复到巅峰,这种时候带着他去东海只怕不太妥当。他正欲说话,玄山子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眼前,纪桐周怔忡半晌,默然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寝室内烛火通明,青玉鼎里点了合欢香,甜而且腻,床边站着一个华服少女,肌肤白腻,身段窈窕。见着他,她脖子上的皮都羞红了,躬身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只低声唤他:“……王爷,妙青服侍您梳洗更衣。”
是管家们安排的?他们从小就知道讨他欢心,他喜欢什么,眼睛往哪里多看了两眼,最迟第二天被多看了几眼的东西便会送到面前。以前是玩具,现在是女人。
纪桐周慢慢走过去,低头看她身上的宫廷华服,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们已经把她从侍女弄成了一个穿华服的女子。她露出的饱满额头,眼波流转的含羞带怯,又让他想起了那场幻梦。
他想笑,心底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愤怒这成为了输者的自己,愤怒这无能为力自我欺骗的一切。可又有种无上的喜悦,皇权、江山,这里的所有都是他的,任由他支配,只要他能护得了。
纪桐周伸出手指抵在她下巴上,将她的脸抬起来,他低声道:“对我说对不起。”
小侍女错愕又骇然地看着他,他好像看着自己,又好像是透过她看着不知哪个人,半晌,她才颤巍巍地开口:“对、对不起……”
纪桐周扬手挥灭了烛光,小侍女身上的华服也瞬间裂成了碎片。
多好,这放纵的一切,这苦楚又激昂的、得不到的诱惑。想要的东西有太多,得到的又太少,所以才更加食髓知味。
真的可以回头吗?
百里歌林站在黎非的客房前,她已经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了,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无奈地回头望着身后其他人:“要不要破门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