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暗涌

第二天宁悦去检查了身体,晚到了。

潘洁急匆匆地过来,正要说话,看到她憔悴的样子也不由顿了一下,小心地问:“呃,小孩儿病得严重吗?”

看来潘洁是以为自己请假看病是孩子不舒服了。宁悦笑了一下,语带自嘲:“他没事,是我有点不舒服。”

钟天明正好从旁边过,奚落潘洁:“看看,当了妈妈连给自己看病的可能都没有了!你还天天嚷嚷倒追呢,一点也不珍惜现在的幸福!”

潘洁气得一脚踢飞钟天明,但想着自己的话里的确有这个意思,又不好意思地对宁悦笑了笑:“你没事吧?”

论职位,潘洁比宁悦高。论年纪,宁悦比潘洁大。潘洁家教好,从来不摆架子,对宁悦从一开始就是客客气气的。或者说,她对全世界都是这样——除了钟天明。

宁悦摇头:“没事,吃点药就好了。后勤采购那部分,我已经把问卷分析发给你了,应该收到了吧?”

潘洁点头说:“收到了,辛苦了!我已经汇总到总表里,渠道销售那部分还需要您费心分析一下。另外,内调基本都做得差不多了,我这里有几个部门,他们的内容需要根据存档对一下时间线。我已经整理出来了,只需要查一下档案就行。但是人力那边临时有个事儿,秦主任让我负责一下。你看这里……”

“可以啊!不过我可能……”

“不用不用!您尽量上班时间做好,三天之内,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宁悦看她都想周全了,也就不再说什么,接下了潘洁手里的东西。

电话响起来,是何宽的。听说宁悦病了,何宽的问候里多了几分焦灼。宁悦再三强调只是自己身体的小问题,并无大碍,更不会因此影响工作,何宽的关心才停了下来。

宁悦的估计和秦灿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这段时间,她也要重新审一遍合同。和所有的律师一样,宁悦对错别字也有一种别样的恐惧。一方面源自专业带来的咬文嚼字,另一方面却是带她的师傅把这种挑剔以惩罚的方式压入到宁悦的骨血里。刚入行时,一个错别字扣一百块钱的变态惩罚,一度让她做梦都是自己欠了老板几百万!

在潘洁带过来的那一大堆文件的上面,又多了一摞子文本,是用废纸打印的何宽项目的合同。电子屏幕再先进,也不如拿着文本对着检查令人放心。

宁悦凝神工作,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为同事安排好午餐,宁悦拿起水杯去茶水间。钟天明正好也去,两人同路,钟天明反复强调下次一定想办法要个米线,就楼下那个长得像秦主任那家的。两人说笑着进了茶水间,钱律师正悠闲地喝着茶。一看有人进来,笑呵呵地招呼大家坐下来,拿出一个小茶盒:“来,尝尝。我出差带回来的,特别的香。”

钟天明扭头看了看门,钱律师心领神会,“秦主任不会来的。法院资料不是那么好复印的。”

宁悦向来不多话,法务部里也很少打听业务。但是有些公开的信息,大家也会相互聊一聊。钱律师说的是半年前的一桩案子,也是挑起这次内调的源头——采购部的一个业务经理被人举报贪污,现在已经进入法院审理阶段。

本来也没秦灿什么事,集团法务有自己的接口人。而且出了这种事,公司都躲得远远的,哪怕损失了几亿,只要自己能消化也就仅限于“配合调查”了。不是公司心怀仁慈,实在是这种事不知道牵扯多少内部人,拔出萝卜带起泥,弄成人事大地震,老总前程都是问题。

可是周一例会上,秦灿凉飕飕地嘲讽罗雅婷就会领着法务部盖戳,激怒了罗某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在内调任务之外,就把向前采购经理进行民事索赔的事交给了秦灿。根据刑事先于民事的原则,秦灿会有很长时间被同一事件拴住,这让习惯以时间计算收入的律师难免抓狂。然而,秦灿打落牙齿和血吞,面不改色地接下来,对同事有意无意的挑拨也只是淡淡地说:“咱们是公司法务,领死工资的活,哪有那么多的billboard!”然后就跟陀螺似的转了起来!

这也是触动宁悦的地方。大家都玩儿命工作,老板也忙得不要命,那种对事不对人的气氛,太合宁悦的脾胃了!每次看到大家那么投入的工作,宁悦总忍不住想加入其中!

可是,她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她的生命出现了一个分支,而且很软很脆弱,需要她更多的呵护。工作充实和增值的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而那个“分支”需要的远不止她精彩投入的工作表现和创造出巨大的价值。宁悦明白,工作和生活如果分成两部分,在那个“分支”出现之后,“生活”这部分明显增加了比重。而以她有限的精力而言,工作被无奈地压缩了——也许在那个“分支”变得强大以后会有所改变吧?

尽管深明自己的处境,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是宁悦依然止不住地羡慕秦灿和他的团队。那种硬气和不服输似乎让宁悦穿越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直到呕出的黄液中带了血丝的半死之人。看到了那封在暴风雨的海上之夜写下的遗书。看到了那个对着五六个大汉拿出刀子划伤自己手臂,只为了吓退他们要回五万块欠款的倔强女孩。看到了被警察挡在拘留所外面,不得不举着横幅吸引媒体注意争取探视权的无名律师……

茶水间里的悠闲氛围,软化了宁悦的表情。她微微弯着腰,半靠在桌边,轻轻举起杯子,在脸颊上慢慢地滚动着。

“说起来呢!”钟天明忽然压低了嗓子,“杨主任的离职很及时啊!”

钱律师低眉垂眼一笑,“他不走,陈总不安心啊!”

宁悦心里一动,有什么东西从记忆里闪过。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听钟天明叹气:“人人都恨贪污,可惜从来都是打苍蝇不打老虎。”

“打苍蝇已经不错了。不过,都是围着粪坑打苍蝇,死一个算一个,别抱太大希望了!”钱律师也难得感叹了一句,然后自嘲一笑,“所以啊,现在是我们律师的好时代。小钟,赶紧努把力,出去做,不要在公司混了。”

钟天明说:“我还是在公司吧,家里不让。”

宁悦奇怪地问:“为什么啊?律师多好,家里怎么会不让?而且,你学法律,应该是家里允许的吧?”

钱律师看了看钟天明,面露难色。宁悦察言观色,知道自己问错了。正要修改,就听钟天明自己说:“没事。这个大家也都知道。我学法律是因为我们一大家子都学这个,我没那么多天赋,学个这个也容易。至于不做律师……也是因为我父亲。在我上大学的时候被抓了进去,出来以后就没了律师资格。从此以后,我妈就不许我去律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