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结发40

金陵城。

城头上的守门士卒远远就看见远处的烟尘滚滚, 又因着都城这许多年的太平,怠于兵事的盛京兵卒一时居然没有认出这是什么来。

困惑地看了大半天,终于从漫天的烟尘中辨认出一点儿骑兵的身影。

前几日被当成闲聊谈资的郢州叛乱一事霎时涌上心头, 这兵卒不禁想起了当时几碗薄酒下肚, 拍着胸脯说下的“区区反贼,要是朝中肯派守城军去, 老子必定杀他个片甲不留”。豪言壮语犹在眼前,可滚滚烟尘之下, 兵势动地而来,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惧摄住的心神。

这人当即后退了一步,却是脚下一绊,平地跌坐在地上。

他也顾不得这许多,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去, 口中高呼“叛军!叛军来了!!”, 没爬出去两步就被一脚踹到了旁边。

“瞎喊什么呢?!谎报军情是什么罪, 你小子担得起吗?”

来人脸色阴沉,面容上还有一道长疤,贴着左眼眼皮过去、横贯鼻梁。见这可怖的伤势就知, 这人差一点就要没了一只眼睛。因着这凶戾的长相,他在守城军中一向不怎么受待见, 但是这会那兵卒却像看见救星一样, 一把抱住了对方大腿,语无伦次地:“没!是、是……叛军!!叛军打过来了!!”

他慌忙地向着城外的方向指过去,但是还没说完,就被拎小鸡仔似的拎着往城头上带过去。这兵卒顿时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凄厉嚎叫, “别!我不去!!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我嫂子刚生的嗷嗷待哺的侄儿!我不能去啊!!”

疤脸:“……”

你嫂子生的侄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无语了一阵儿, 还是摁着人的脸往外头掰,“看清楚、那是顾家的旗,是自己人。”

那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士卒一顿,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往外看。

泪水糊得模糊的视野中,确实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熟悉的字。他并不认字,这个旗帜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熟悉的图案而已,不由向身旁人确认,“真是‘顾’?”

疤脸懒得理他,一把把人仍在了一边。

这小兵一骨碌翻起来,探头往外看,将那旗上的图案和印象中的对比,确实很像。但是他也见过好几次大军回师,没哪次像是这样的,这烟尘滚滚、铁蹄踏地,还没走近呢,他都隐约觉得地面在晃了。

他忍不住凑到疤脸跟前,又双叒叕一次确定,“真的是咱们自己人?这怎么跟以前不一样啊?”

疤脸冷嗤,“骑兵和步兵能一样吗?”

这么一副不耐烦的语气,那小兵应了一声“哦”之后,又不好意思追问下去。

再加上刚才闹了那么大一个笑话,他自觉没脸,半尴不尬地对着人讨好笑笑,“今日下了值,我请代兄吃酒?”

那笑里的意思也很明显,吃人的嘴软,今天的事就别说出去了。

疤脸淡淡地应了一声,却垂眸掩下眼底的神情。

等能过了今日再说吧。

骑兵奔袭,不带辎重,这可不是回军的样子。

……但那又如何?

他往一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模糊的笑。

“顾”字旗的,确实是“自己人”。

另一边,宫中。

陈帝收到顾易回军的消息,简直是又惊又怒:“他怎么就这么快回来了?谁让他回来的?!”

陈帝为了把这场戏演圆满,着实下了不少功夫,却不想这戏还没排上呢,被演的那个人先一步到了。

但这打了胜仗自然要回师,不然将帅领兵在外,皇帝该不安心了。

陈帝在这上面却没什么可指摘的,只能在心底暗骂,果然姓顾的都不叫人省心。

冯力德也是被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犹豫许久,还是开口:“陛下您看,咱们不如再寻机会?”

陈帝脸色难看:“再寻?怎么寻?!难不成还等下次叛乱吗?”

他心底甚至有些懊悔,早知道如此,就不玩什么“你情我愿”的戏码,入宫第一日就将人幸了,这会儿也没那么多事了。

冯力德不敢说话了。

将军离京,自然是得有战事,若是平白调人出去那就惹人嫌疑了。

陈帝当机立断,“你现在派人去顾府报丧,赶在顾易回府之前,把事情做成定居。找一具尸首,身形像就是了、把脸毁了……珍淑仪如何?不如干脆把她们身份换了,顾易就算有怀疑、也查不到后妃头上。”

冯力德神情错愕,那股骤然涌上的寒意让牙关都有些打颤。

帝王恩宠犹在昨日,他还以为那般盛遇、陈帝对这位淑仪多少有点情分在,可是现下一个念头就让人把命送了。

上首冷冰冰的视线瞥过来,冯力德连忙收敛了多余的情绪,躬身应是。

他自个儿就是拴在绳上的蚂蚱,哪来的闲心怜惜别人?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陈帝打算得很好,但是没能成行。

因为顾易根本没回顾府,他轻骑入京、直奔宫城。

一行人还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样子,连日赶路、尘土扑了满面,但森森血气仍未散去。破损的铠甲上是斑驳的褐渍,而为首的人马上还挂着一个死不瞑目的、血淋淋的人头。

宫门侍卫拦人的时候简直是哆嗦的,“站住!宫内无故不许纵马!来者何人?!”

眼睁睁地看着马蹄逼到近前,李沽万以为自己就要被踏死了。但是下一刻,马上的人却翻身下来了。

直到这会儿,李沽万才认出人来,他诧异出声,“顾将军?!”

李沽万认得这位顾将军。

他那日在禁中不慎冒犯了太子殿下,殿下一向脾气暴烈,当即命人将他拖下,还是顾将军在场,帮他解的围。

禁中蒙受这种恩情的不在少数,顾将军看似不近人情,但是对底下的人却颇为照顾,是禁卫中公认的宽厚之人。李沽万见是对方,刚才紧绷戒备的神情一下子松下去,连问话声音都放缓不少,“将军这是做什么?”

顾易:“郢州叛乱业已平定,易携贼首来宫中复命。”

李沽万想起了马背上挂的那个人头。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那边看,刚想说‘复命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顾将军不若洗去这一路风尘再来’,可那边顾易已经接着问:“陛下现在在何处?”

旁边有人答:“宣福宫。”

顾易一点头,拎起马上的人头往大内走去。

身后亲兵跟随而入,行走间铠甲相撞的发出一点不那么整齐、但是像击打在人心头的铿锵声。

李沽万愣了一下。

顾将军入宫复命就算了,为什么亲卫也跟着进去?想想那铠甲上血渍,看看那些人身侧佩刀,李沽万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什么。

那点后一步发生的、对危险的感知拉响了脑内的警报,李沽万下意识想扯开嗓子喊,但是开口前却猛地想起了什么,声音被生生阻塞在的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