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风正一帆悬

程如一忙不迭的跟在严况身后,手上提着大包小包,全是严况从线人手里取来的行李,说是路上要用。

“严……严大官人,慢些、慢些……”程如一上气不接下气道。

严况停步回望道:“方才是谁自称老奴,抢着拿包袱的?”

程如一翻了个白眼过去。心里暗骂阎王恶鬼不识好歹,自己这不是看他手臂有伤,所以才抢着帮他拿?

好么,到他眼里自己倒成了逞强!

程如一越想越气,干脆不走了,把包袱也往地上一放,赌气道:“老奴老了,走不动了。”

严况驻足回头,看着昔日争名逐利的状元郎,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加上程如一本就长得秀气,瞧着甚至不到二十有四的年纪,叫严况看得有些出神,恍然记忆翻涌,旧事涌上心头。

……

“韩师兄!我走不动了,不走了,我不走了!”

曾有年少稚子,鲜活天真,日日在他眼前,缠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程如一不知严况又在想些什么,但这个人就是惯会这样发呆的,自己也不是头次见了。

程如一忽然腰上一紧,不由惊道:“严官人,你看什么……诶!放我下来!”

严况伸手在程如一后腰一捞,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顺势捞起包袱挂在手肘上。

程如一是第一次在神智清晰时被严况抱起,重心失衡,他下意识去揽紧严况脖颈,又觉得不好意思,立时松了手,低下头去生怕人看见。

程如一埋在严况怀里,声音闷闷的道:“严官人……你对我不满可以直接说,人……人应该首选‘说话’来作为沟通的方式……而不是……”

“是怕你累着。”

严况背着大包小包,怀抱程如一,仍能轻松灵巧的跳上船来。

但突如其来的一跳,颠得程如一再度紧紧抓住严况肩膀,只听一旁的船老大笑道——

“两位哥儿是亲兄弟么?感情这般好喏!”

“快放我下来……”程如一捏着嗓子道。

“嗯。”

严况沉吟一声,不知是在应谁。

程如一落了地,向船老大陪过笑脸,便上前帮严况卸了大包小包,两人将行李一同拿进船舱。

东西安置得差不多了,船也离了码头,随水波缓缓摇动。

程如一撩开帘子,看向身后渐行渐远的京都码头——

人流涌动,有扛货的工人,有四海八方的商旅,有失意离京的落寞身影。船越走越远,看不清了,但大概,也有如自己当年那般,怀揣着富贵梦,不顾一切扎进皇城的傻子。

江水悠悠,将美梦噩梦一一隔在身后。正如当年,也是这江水一道,将他送进了这座繁华场乱葬岗中。

或许向来没有繁华,只有漩涡。是吞人骨血的刀锋漩涡,自己可是差一点就掉下去了啊。

严况铺着床榻道:“先前忘了问,不晕船吧。”

程如一回过神来,看着人高马大的严况在船舱里直不起腰的模样,忍俊不禁道:“若是真晕,现在跳下去也来不及了不是?”

已太多年没人与自己说笑,严况竟也觉得新鲜有趣。

他俯身坐在一旁船箱上,道:“那你会游泳吗?”

“怎么……你要给我扔下去?”程如一警觉的抱住窗框。

严况忍住笑意,难得起了挑逗心思,刻意板着脸点了点头。

“不了吧……”程如一并不能捉摸透严况的喜怒哀乐,虽知晓对方不会害自己,但仍旧难免心虚。

“我是你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伤口一泡水,又裂开了怎么办?”

深思熟虑过后,程如一决定扮个可怜相来,一双大眼莹莹发光。

严况对上那双眼道:“水鬼不好看,严某自然不会委屈了程先生。”

听了这话,程如一胆子也大了起来,抬眼凑近道:“瞧严官人这话说的……那什么鬼好看?山鬼……?”

严况负手俯身,凝视着那双眼,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嗯……嗯?”

程如一结巴着低下头去,眼神交错刹那,心上像是叫鸟啄了一把。

他向来不敢直视严况的眼睛。

明明是浸在阴司地狱里的恶鬼,眼神却直白坦荡,叫自己这个阳间游魂无处遁形。

“引经据典一把好手,严大人怎么不去科考呢。”程如一垂眸喃喃。

严况转过身去,边翻包裹边道:“科考做官要熬,我等不及。”

“哦……的确。”

程如一打心底里赞同。没有门第,没有后台,就算考上了状元,也不能一路升天。

像自己这心急熬不住的,不就立时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严况拿着药瓶道:“衣裳脱了。”

方才严况听程如一提起伤势,便惦记着亲自再替他诊治一番,毕竟路还长,颠簸着若是恶化了,正如程如一所说。

他是自己亲手救回来的。

程如一明白他是好意,却难免紧张结巴道:“我、我自己来……”

严况淡淡道:“你后脑长眼睛了吗?”

程如一:“没有……但;

“快脱。”严况道。

程如一叹了口气,开始磨磨蹭蹭的宽衣解带,却忽然间有什么东西从衣襟滑落。

“诶……”

见严况手疾眼快接住了,程如一才松了口气。

严况摊开掌心,原是那日他们套圈子得来的那块——青玉双鱼佩。

“想不到吧严大人,这玩意儿可结实了。”

程如一边脱衣裳边道:“怎么摔打都不破。不过说来也怪,当初跟着我上……上刑又入土的,它都没掉出来,怎的如今一见你,就急着亮相了?”

听程如一提起遭过的罪,严况心里不是滋味,只将玉往旁边一抛。

他道:“一块假玉,你倒是藏得像是什么宝贝。”

程如一耸耸肩,将玉佩收好掖在枕头下。他衣裳已褪下大半,严况也拔了瓶塞,蘸着药酒,擦在他伤痕交错的背上。

程如一觉得伤口又热又痒的,被严况碰得想笑,不由缩了缩脖子道:“嗳,严大……官人,你的药真的很灵啊,我其实都不怎么疼了……不过你打我的时候真的很痛,就是……”

“比我继母打得要痛多了。”

严况闻言,手上动作为之一顿。

离了京城,“程如一”就真的死了,摆脱身份桎梏,告别黄粱一梦,程如一反而生了倾诉欲,当下也不管严况到底想不想听,只自顾自道。

“你应当也查过了,黄氏不是我亲娘,我亲娘早就死了,被我爹逼死的。”

程如一的语气云淡风轻,可他那最后一句,却犹如巨石一块,轰然砸进严况心里,叫他手上动作也随之失控,压得程如一连连喊痛,严况这才回过神来松手。

“嘶……你这么激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