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九歌

玉指纤长,半卷珠帘缓步而出,曼妙身姿倚坐高位,抬眸间,目光冷然扫过台下墨蓝身影。

神女红唇轻启,温声道:“你回来了。”

“禀神女,阿蓝幸不辱命。”台下那蓝衣女子低垂着头颅,恭敬应道。

“起来回话。”

神女冲其抬手,蓝衣女子亦应声起身,高吊马尾同时散落颈后,女子微微仰头,露出秀气可人的面孔,只眼神却异常的漠然冰冷。

她整个人,更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漂亮木偶,一尊冰雕雪砌的美人,仿佛只要靠她近些,便能感受到阵阵的孤寂与寒意。

“回禀神女,银杏村之事,阿蓝已谨遵神谕处理妥当,书信也会很快送至齐州知府手中。”

自称阿蓝的女子眼中没有丝毫光彩,只机械麻木的叙述道。

神女却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很好,很好……阿蓝,你让本座很满意。”

话于此处,神女又微微阖眸,唇角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开口声音温吞柔和,全然不似方才与程如一那般的恶毒刻薄,她眯眼侧眸道:“你的辛劳,也将为自己带来奖赏……阿蓝,本座认为,你很快就可以亲手为你的夫君……报仇了。”

话音入耳一瞬,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珠竟登时眸光一闪!

宛如元神归位,那眼中瞬间生出了情绪,她像是激动不已,又似江海波涛般涌着此起彼伏的杀意与哀愁。

“阿蓝……叩谢神女天恩!”

一声闷响,阿蓝双膝触地,重重叩头,如木偶断线,又似雪雕崩碎。

……

嘀嗒,嘀嗒。

程如一被丢进暗道的瞬间,一股仿佛压抑存积了千年的凉意与潮气,霎时扑面而来……更如蚕茧般将他整个裹住,让本就衣衫单薄的程如一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他趴在地上缓了片刻,入耳是滴滴清晰的水声。这倒也不意外,此处如此潮湿,不滴水那才是怪事呢。

暗道两侧岩壁有稀疏的灯光,微弱如雨夜月光。这还是方才将程如一丢进来的侍女“好心”替他点上的,说是神女的安排,且贴心的扣了琉璃灯罩,不至于烛火被岩壁上滴下的湿水与潮气扑灭。

程如一扶倚岩壁爬起身来,背上与后腰的伤还隐隐作痛,只眼下这养伤环境,怕是比诏狱都还要差了十倍。

程如一深吸气,潮气湿意顿入肺腑肝肠,心说在这鬼地方待久了,没伤怕是也要得病的。

他正欲在此探查一番,却闻前方黑暗尽处,倏然间响起一阵咳嗽!

虽只不过两三声,在暗道中瞬间消散,像是幻觉,却又十分真实。

这鬼地方竟还有别人?

敌友难测,视线又不甚清晰,程如一正欲去取那墙上的琉璃灯,那黑暗虚无之中,却再度传出声音来——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一阵歌声,由远及近,于岩壁长廊中悠荡,与水滴相映成韵,沙哑嗓音仿佛受潮开裂的破箫,难听却又带着动荡人肺腑的哀凉。

程如一愣在原地,手提灯盏不敢冒进。他侧耳辨认,方发觉此人唱的原是先秦九歌中的《国殇》。

男女未冠笄而死者谓之殇,未成丧礼之孤魂野鬼亦谓其殇。而古来疆场败者,纵英勇大义,最终也只能暴尸荒野,不得安息,同处殇列。

此为《九歌.国殇》成曲之意,意在安魂,做抚恤战败亡灵祭祀之用。

可会是什么人,在这种不见天日的所在,悼亡战败将士的亡魂?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歌声未曾断止,只音调愈发悲凉。歌者的声线也随词意愈发颤抖,曲调一起一合间,尽是惆怅叹息。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唱至将士阵亡,孤魂无处所依,只茫然于天地间飘荡,那歌声却戛然而止。

地道中再度恢复死寂,只有水滴声音证实着时间仍在流逝。程如一鼓足勇气,提着灯盏循声上前,放缓了步子尽量迈得小声。

“来新客了……”

乍听得对方言语,程如一步履一顿,那人却道:“不必怕,我动不了,对阁下并无威胁。”

那人声音有气无力沙哑虚弱,可这话听着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程如一自然不敢妄动,却听那人适时再度开口道:“咳……阁下若是不信,再提灯前进三步,便知某所言非虚。”

被人隔空看穿的滋味可不好受。程如一觉得背后发凉,但还是鬼使神差的提着灯盏向前两步,伸手探身,再将灯盏向前伸出一步的距离去。

只这灯光映入的一眼,足够让程如一毕生难忘。

那暗道尽头的人,也的确没有骗程如一。

“阁下只走了两步,还当真是……谨慎啊。”

那人开口调侃,程如一的手却在发抖。他又提灯向前两步,终将眼前人看了个彻底完全。

那人眼蒙白布,眼窝位置却是一片血红晕染,从声音身形依稀可辨其为男子,四肢全被锁链牢牢绑束在十字刑架上。他衣衫褴褛,枯瘦如柴,四肢裸露在外之处尽皆青紫泛黑,数不胜数的伤口还在流脓发炎,再多看一眼都叫人心惊胆战。

“烛火不稳,想来是某这副尊荣吓着阁下了,真是对不住。”

那人神色艰难的吐出字句来,嘴唇犹如秋日尽头的蝉翼,风中微微颤抖。

程如一定了定神,提灯拱手道:“此处灯光昏暗,先生却能步步看透,在下敬服。”

刑架上的男子却笑道:“阁下不必试探了,某是真瞎。若不信,大可拆了那蒙眼布来亲自瞧个端详,只是,别再吓着了……”

这种境遇,如此惨绝人寰的伤势,程如一自然知晓这人不会是蓬莱新乡的爪牙,不由对其身份好奇,闻言连忙解释道:“先生误会。这世上有眼盲之人,却抵不过心盲者众,先生虽眼盲,心却不盲。”

那男子闻言却笑起来,额前碎发随着动作滑落到耳侧,被锁链束缚的四肢也随之颤动。他费力抬起头来,对程如一道:“阁下这话说得有趣……某却不知自己是如何的眼盲心不盲?”

眼前画面诡异又叫人难受,程如一心有不忍,微微侧头道:“先生唱罢九歌,在下只行了五步,先生便知来者是客而非新乡中人,想来是耳力极佳,听出此人是男非女,而这蓬莱新乡,应该只有一名男子。”

“花常胜的步子,某再熟悉不过了……”男子低声道:“他很吵闹,并无阁下这般安静。”

程如一又道:“先生能将此地方寸掌握得如此精准,就连小小烛火动向,也能察觉得一清二楚,是见以心为眼,更为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