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灼言为念

程如一强撑着讲了此间许多,又情绪激动,不免有些眩晕,严况伸手将人一把揽在怀里。

原本便满心不忍的温雪瑛,此刻更眼泛泪光道:“地脉之水,也是解药必不可少的一味药引!原来……竟是上官九告知先生的吗……”

程如一微微点头,温雪瑛心肠本就软,闻言泪流满面。梁战英也不由叹息,为那些枉死冤屈英魂而叹,更为眼前荒唐世人的无意歹毒而叹。

沈念听得愣怔不已,双手默默紧握成拳,愣愣望向眼前。

有人惊愕,有人沉浸在死亡恐慌中无法自拔,也有人真正回忆起了当年往事,将那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听进心里。

昔日唐清歌上官九,今日沈念,金玉鸾的手段没变过。

程如一捏着簪子缓步上前,来到方才那名替沈念说话的汉子身边,俯身将发簪递给了他。

汉子见着簪子不由得一愣,下意识便夺过握在手心。程如一则微微颔首,指着自己道:“如意姑娘,大哥不记得我了?”

那正是当初赶车,送程如一去蓬莱新乡的汉子。

“你……这簪子……”汉子恍然大悟,也似乎明白了什么,本就泛红的双眼,此刻更添泪意:“银子呢?娘子……俺娘子呢……”

那些被送去蓬莱新乡的女子,都只一个结局罢了。程如一阖眸,轻声道——

“死了。”

他起身对众人道:“所有被你们送去的侍奉神女的女子,全都死了。是你们,亲手把自己心爱妻女,迫不及待送到那个魔窟里去的。”

“所以,明白了吗。自己做下的选择,后果如何,全都要自己来承担。”

一时之间,人群再次沸腾炸开。

亲手害死自家亲人的结果,是叫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的。

有人不敢相信,连声反驳,程如一便直接还口道:“若她们还在人世……为何从不回家?若她们一息尚存,此时此刻,怎会还不回来呢!”

这话将众人仅剩的一丝希望碾碎得干净。哭声如海浪波涌骤然拔起,却又渐渐平息。

“银子……银子……是俺害了你,是俺们害了你们……”那汉子捏着簪子,痛哭不已哭,哭着哭着却又笑出声来,正当众人疑惑之际——

一声闷哼,那并不算锋利的银簪刺入了脖颈之中。汉子抬手,果断拔出发簪,然而却并无想象之中的血如泉涌……

只有黑紫色的血,自伤口蜿蜒而下。

“死不了……咋死不了!”

在众人惊愕神色之下,那男子将发簪一次,又一次刺进咽喉,甚至送进心窝,却仍旧流不出什么血来,甚至伤口都在迅速凝痂。

“银子……俺要快点去陪银子!跟她赔不是……俺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可怎么去!”

那汉子崩溃发狂模样,同时也令其余人更加绝望。

想提前解脱都不能,便是真要受够四个时辰的折磨了。那汉子哭闹了一番后,便躺平在地上,手中簪子也滚落在地。

而听了方才程如一那一番话,恳求沈念的声音也在渐渐消失。就算有人还想活下去,却也再无颜面开口。

毕竟家人同胞是自己亲手推进火坑的,那还有何颜面再求活路?就算有人开口恳求,立时也会被身侧的村民骂还回去。

拽着沈念的人开始接连松手,躺在地上等死。那尚有一口气的老村长连连摇头,老泪纵横念叨着“报应”二字。中毒之人尚且不乏幼童少年,有人痛得哭喊不休,窝在父母亲人怀中,有的却坚持着照顾父母,再懂事的孩子,也永远只能是孩子了。

“沈大人……对不住啊……”

老村长拖着伤病之躯,艰难率先开口道:“是我们……我们的错……”

这一个“错”字,听得不止沈念,程如一等人也是随之一愣。

老村长微微颔首向沈念表达歉意,随后拍了拍手,对着其余村民道:“银杏村的儿郎们,听好!这错……是咱的,咱就得承担……咱们全村人,死在一处,再一处去找阎王报道……”

“下辈子啊……一齐投胎,可都互相告诫着……莫要再犯罪,遭罪了……”

说罢,老村长竟然挣扎爬起,面朝沈念与众人方向下跪叩首道:“沈大人,你们走吧……走之前,老朽求求各位,给咱们放一把火……”

“让我们我这些人……早些解脱了吧!”

众人不曾想到村长竟有如此恳求,纷纷错愕不语,沈念亦是眸底一震。

村民更是不知村长这般打算,然而伤痛折磨与心上煎熬,两重拷问,大多村民还是选择赞同,纷纷学着村长,挣扎爬起向沈念下跪叩首。

“求大人……沈大人……放一把火……”

“放把火吧!”

其中不乏怕的浑身发抖之人,却还是跟着连连叩头。且有那尚不知人情世故的幼子,只懵懂随着长辈,乖乖磕头,还当是有了希望,很快就能不痛了。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程如一看着眼前一幕,却觉恍惚。那八个字,便是上官九熬了数年的日子,如今,却也一一应验在帮凶身上了。

莫非到底天道,真存天道吗。

深秋风起,尘沙与落叶盘旋纠葛。不远处,严况先前命人留下的火种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地灰烬,无辜受牵连的银杏金叶,被火燎烧得焦黑,边沿柔和流线,此刻入眼却是丑陋不堪。

州兵们想是也不曾见过这般情景,统领犹豫向沈念和严况请示道:“沈大人,严指挥……你们看,这……”

严况不语,自己早非官身,且齐州府还是沈念的地盘,他无论如何不该插手,便微微侧头望向沈念。

沈念却不知为何忽然俯下身去,旋即起身来,对众村民道:“诸位可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吗?”

村民闻言,立即七嘴八舌的回应起来。他们虽被人利用,总归还是没什么花花肠子的憨厚老乡,心中再如何百感交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

有人骂自己是“笨猪”,有人说自己是“傻子”,有人则报菜名般,念叨出一长串自己对不起的人名来,那其中也许有他们推去送去的妻女,也不乏那几个熟悉的名字——

上官九,唐清歌,以及眼前正对他们发问的沈念。

沈念只静静听着,不反驳,也不制止,声音渐渐弱去后,他只轻声道:“往往忽然之间给你莫大希望之人,便也是造就你绝望之人……”

沈念言语间微微抬眸,不知是望向何处。一袭大红官袍,早在厮杀奔忙中凌乱不整,发冠也早不知跌到何处,秋风撩动,沈念鬓角碎发迎风而起,竟是不知何时,生出了几绺白发。

他眼望远处,神色不再木然局促,反而平淡坦然沉声道:“世人总说心眼心眼,是要以心为眼才更为清明。你们往后要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