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暖玉

“皇叔,你输了。”

皇帝杨元乾的语气轻缓气息却稳,昨日还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人此刻面上却毫无疲态,乃至于那数十年的困倦病容,此刻竟也一扫而空容光焕发。

他眼底不再有迷茫困倦,眸光坚定且沉稳,与众臣印象当中缠绵病榻的皇帝判若两人。

眼前这人哪里是病秧子皇帝?分明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

皇帝说罢先迫不及待领着贵妃去看望自己刚出世不久的孩子,贵妃拉开襁褓跟皇帝逗弄着孩子,皇帝笑着点头满眼因为幸福,贵妃也频频点头,又拉着程如一询问柔颐的情况,在听说柔颐并无大碍此刻正在后宫修养,贵妃才松了口气落下泪来。

那边其乐融融,反观三王爷则傻了眼更卸了劲,但严况仍旧用力掐住他手臂肩胛,像是恨不能直接将这人捏碎了。

他对三王爷道:“你要找的人,是我……师兄。”

严况艰难从喉头里挤出这一句,思绪也不由被回忆浪潮吞没。

严况十六岁生辰那年,师父送了他一瓶花费十年时光方能炼就的雪清丹,三师妹梁战英为他做了一桌好菜,四师妹林江月送了他一柄宝剑,小师弟唐渺用卖药的钱给他置办了一套新衣裳。

而大师兄陆忘尘赠与自己的,则是一块精致的龙形圆环翠玉。

彼时大师兄还他道:“师弟,师兄愚笨手拙,这块玉佩是我生来便戴在身上的,像是个有福气的物件,师兄将其赠予阿况,望它能护着你往后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莫要再妄受人世之苦。”

从师兄亲手将玉佩挂在他脖颈上那一刻起,他从未将其摘下过。

而今十载已过,仙丹用尽,酒宴已散,宝剑横折,新衣陈旧,而那块玉佩,当年严况在诏狱受审时便不知去向了,他还以为是被哪个行刑之人贪财扯了去,事后还追查过,却一无所获。

十年,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寻回这块玉佩。当三王爷拿出那块玉佩时,他心底深处那股被世态病魔消磨打压的仇恨,再度从死水中沸腾翻滚而出。

那时他便反应过来,真正的太子遗孤,真正光风霁月有些先太子遗风之人——

是暮雪谷的大师兄陆忘尘。

自己的师父从未向弟子隐瞒过他们的真实身世,就连不记事便被送入谷中的小师弟唐渺,师父也在其开智明理后将唐门之事一五一十的告知给了他。

唯有大师兄。师父一直坚称大师兄无父无母,是自己从狼群里救下的孤子,说他的生身父母早已遇难。

顾名忘尘。是忘尘忘尘,忘却前尘。

犹记灭门那日谷外的风雪比往常还大。严况带着唐渺杀出重围,却遇上了唐惊弦,在他将唐渺交到唐惊弦手上后,便只剩一条绝路可走。

眼前是万丈深渊,所有人的目光都催促着他跳下去,可真当他纵身一跃之时,却觉手臂一紧……仰头之际,他望见了师兄的面容。

是大师兄扣住岩石,另手抓住了自己。

而先前追杀大师兄的人也随之聚拢过来。师兄高呼求救,却只垂下来一条绳索。

他艰难对自己道:“师弟,我腾不出手,你快抓住绳子,我们一起上去。”

他还强行挤出笑来安慰道:“活着就有希望……师兄陪你一起。”

然而就当他抓住绳索,反握住师兄的手艰难欲向上之时,绳索却颤抖着有绷断之势。

“这绳子……说了,只要一个活口。”

风声太大,当年严况没能完全听清那句话。可就在前些日子,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仿佛再度回到当日,也终于听清了那句话。

那人说的是:“这绳子只撑得住一人……王爷说了,只要一个活口。”

所以当年师兄毅然决然甩开了自己的手。

不知不觉中,严况已满眼是泪。

为何自己身居要职近十载,费尽心思却查不出当年暮雪谷和韩家的灭门真相?

又为何当自己彻底绝望离京漂泊,身无职务手无权柄时,却反而渐渐接近了真相?

唐门当年背刺暮雪谷,唐惊弦被迫献上地形图后又受朝廷牵制多年,一直暗中替袁善其办事。这背后主使看似是袁善其,可袁善其他当年不过一宣旨小官,真正的幕后之人是谁?

还能是谁。

严况强忍恨意,在三王爷耳侧冷声道:“你将我圈在镇抚司,想让我变成如你一般心狠手辣的怪物,却又暗中作梗不让我查清真相。你是怕我报复,怕我恨你。”

严况字句清晰恨意刻骨,三王爷却愣了愣。却又好似明白过来一般瞳孔猛缩道:“对!你恨我!所以你才跟他们一起设计我,所以……所以你才编造出什么……什么大师兄的事来骗我?对不对!?对!对!你明明就是我大哥的孩子,你骗我对不对?!对!对!孩子你只是因为恨皇叔,你只是因为恨才骗皇叔对不对?!”

三王爷完全顾不得身上痛楚,也来不及去管这一败涂地的局面,他边自问自答边连声质问严况,然而对方的话却再度将他打入更深的地狱。

严况咬牙切齿语气却带着一丝诙谐道:“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你大哥唯一的骨肉。”

三王爷忽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旋即脖颈青筋暴起,竟猛地呕出一滩血水来。

眼看群臣懵懂,三王爷呕血崩溃也彻底失去威胁,皇帝轻咳一声微微近前两步道:“严爱卿,暂且将他放开吧。”

事已至此,他必死无疑。

严况心说如此,便从善如流放开了三王爷,随即起身拱手行礼后闪身站到一旁,他望向抱着孩子的程如一,又转而将目光投向站在大殿正中的韩绍真。

皇帝也对台下群臣道:“众卿莫慌。袁善其意图谋反,而今已被正法,而三王爷与其同行谋逆之事,此事内情复杂,并非今日众卿所见的这般简单。”

此时韩绍真适时行礼道:“臣请上奏!”

“准奏!”皇帝默契配合大袖一挥,回身落座龙椅之上,韩绍真则在众臣瞩目下字正腔圆高声道:“臣韩绍真,弹劾烨王殿下,死罪十列!”

三王爷此刻刚稍稍回神,眼前还发黑模糊,双手无力撑地试图起身,耳边只闻韩绍真声音洪亮道——

“十五年前,梁家军与柔然死战之际,烨王受命驰援,却迟迟不予救援,只待将士虚耗将近战事已败方才出兵……”

“玩忽职守,害死数万将士,此其罪一也!”

此言一出,朝堂震动,众人议论道:“当初不是说那主将梁守和军师林炆有通敌嫌疑才致战败……”

“当年先皇还下旨将梁林两家抄家流放……”

三王爷显然还没缓过神来,站在人群里的林江月却再也忍不住,含泪高声道:“我爹才没有通敌叛国!梁将军也没有!你们胡言乱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