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汤药黑黢黢的,于霞光的映照下,正冒着腾腾热气。

汤面上白雾升腾,倒映出那样一双俊美的凤眸。

沈顷向来不喜甜食,也从不让下人往药羹中放糖。

药汤入口,登即便沿着肺腑,一路滑了下来。

苦。

四肢百骸,皆充斥着这苦意。

自喉舌入肚,再弥散上心头。

待沈顷将手探向那第二碗药时,最后一缕霞光恰恰消散,乌云沉甸甸的,就此倾压下来。

今夜院中飞雪,没有月亮。

窗外却有清辉洒落,将雕花窗棂上衬得明亮一片,雪白得有几分绕眼。

沈顷手指纤白,探向第三碗。

汤药入口时,男人结实的喉结亦上下轻微滚动。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少女与风雪一同涌入,只一眼,郦酥衣便认出来——此刻桌前坐着的,是沈顷,不是沈兰蘅。

他的面前,已摆了数只空碗。

甫一推门,她便嗅到这空气中浓郁的中药味儿。那药闻上去极苦,引得人不禁频频蹙眉。郦酥衣迎光走上前去,待看清桌上的东西后,神色又是一变。

“郎君在做什么?”

沈顷面色煞白,于他的面前,更是摆了好几个空药碗。

不用想,郦酥衣也知道,就在自己推门之前,对方曾兀自在这里做了什么。

如此想着,她眼眶不禁微湿,难掩心中情绪,快步走上前去。

“郎君。”

是药三分毒,沈顷怎么可能不懂。

郦酥衣忍不住探出手,覆在对方的手背上。

“郎君怎可喝这么多碗药,您这般不当心自己的身子,如若喝出来什么毛病,妾身事小,国本事大。届时妾身该当何处,那二十万沈家军又该当何处……”

一边说着,她一边能明显感觉到,沈顷的手背、手指皆是冰冷一片,凉得刺骨、令人胆寒!

男人低下头,抚摸着她的发顶,低低叹息。

“郎君不可这般……您万万不可这般……”

如若不是方才,素桃发觉了不对劲,跑到兰香院同她说了沈顷的异样。

也不知他一个人要喝多少碗药下去!!

想到这里,郦酥衣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诚然,她是想让沈兰蘅死,可如若这代价是沈顷的死去……

郦酥衣在心中摇头。

沈顷待她这般好,她不愿他死,更是不想当小寡妇。

少女眼眶泛红,一行清泪就这般,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很轻柔,那哭声更是很低,一声抽泣牵动着一声,听得人直将心也碎掉。

见状,沈顷慌忙伸出手,捧起伏于自己肩头的那一张小脸。

她乌眸柔软,长发披肩。一张小脸清丽素净,面上挂满了泪痕。

那一双眼中,有后怕,有担忧。那细弱的双肩随着抽泣声轻颤着,看上去好生可怜。

那一片晶莹,再度自郦酥衣眼眶中落下,落在沈顷修长素白的指上,顺着他的手背,一寸寸慢慢向下蜿蜒。

沈顷呼吸微顿,心口处,竟不可遏制地一痛。

他双手紧捧着少女的脸颊,浓睫如小扇一般垂下,再出声时,那鸦睫下已多了几分颤动的情绪。

男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着泪。

“莫哭,酥衣。不要哭。”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万分轻缓。仿若她便是这世间一样宝贵而易碎的珍宝。

有风拂过窗棂,珠帘碰撞,泠泠作响。

他的声音亦是温缓,言语轻柔,温声哄着她:“我身子强健,不会出事的。酥衣,你莫要哭,我都不舍得碰你的。”

他自己都不舍得去碰她、动她。

那人又怎么敢……

郦酥衣心中难过,抱住男人结实的腰身。

沈顷便微俯下身,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发顶,一边抚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抚她。

宛若安抚一只可怜的小猫儿。

“可郎君身子再强健,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郎君这般造弄,酥衣觉得心疼。”

她紧抱着对方的腰,于他怀中抬起一张满是担忧的脸。

“郎君喝了几碗药?”

闻言,沈顷低低垂睫,如实道:“三碗。”

平日里只饮一碗,到如今接连喝了三大碗。

郦酥衣嗅着周遭那苦涩的药香,听着雪粒子扑通通砸窗。

她抬起手,摸了摸沈顷冰凉的脸,喃喃:

“三碗……郎君脸色都白了。”

自他身上,弥散来淡淡的兰花香气,与中药味交缠在一起,让那苦意愈发刺鼻。郦酥衣想起来,这一碗药,沈兰蘅曾给自己灌过。那般苦涩的汤汁,只饮上一口她便浑身苦得发颤,更罔论他一下子喝了三大碗。

不行。

少女欲起身:“妾去唤张府医。”

见她便要往外走,沈顷心下一紧,下意识伸手攥住她的衣袖。

“酥衣,不必。”

他道:“现下我只饮了三碗,不怎么打紧的。我了解自己的身子,如若有什么不适,我会去唤张府医的。”

他虽固执,却也不是个傻的。如今三碗下肚,除了通体冰凉、胃腹之部稍有不适,旁的一切,他俱都可以忍受。

如若妻子未曾前来,他甚至可以将面前这五碗全部一饮而尽。

听这语气,见这神色,他不像是因为喝了三碗药而道歉。

反倒像因惹得她生气、担忧而认错。

郦酥衣无奈地叹息了声。

可转念一想,对方乃是堂堂国公府世子、圣上亲封的定远将军,如此矜贵显赫之人,竟因为这等事低下头来同自己服软道歉……少女眸中情绪愈浓。她也低下头,避开沈顷的视线,吸了吸鼻子。

“沈顷,你怕不是个傻的。”

这是她嫁入国公府,头一次直呼对方的名字。

谁料,对方却一点儿也不恼,他笑了笑,竟也附和道:“对,我是个傻的。”

“我以后不会这般傻了,酥衣,你莫要生气了。”

她将头靠入男人怀里,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