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

春日里的通阳城,比冬日看上去要有许多生机。

春回大地,新官上任,闻名遐迩的智圆大师前来传授佛法。

单拎出任何一件事来,都是值得让人高兴。

沈顷便是踩着这样的春光,纵马去了通阳城,去找了那智圆大师。

彼时已是晌午,出家人打坐,不便见客。

虽身为西疆大将军,日理万机,沈顷仍恭敬地在院外候着。直到日头微斜,智圆才徐徐转醒。

有身披着袈裟的弟子自屋内走出来,见了沈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后,才缓声道:

“这位施主,且随小僧来。”

迈过不高不低的院门槛,紧接着,是一扇微低的拱门。

沈顷身形高大,路过拱门时,需得倾弯下腰。

智圆大师似是方转醒。

她身前隔着一道帘,素白的帘帐之后,老者盘腿,于榻上坐得笔直。

扑面一阵淡淡的佛香。

轻轻一嗅,立马让人觉得无比肃穆。

沈顷走进来,也学着前一位僧人,双手合十,朝着素帘后缓缓一礼。

她还未站起身,便听见帘后传来一声:

“沈世子,我来了。”

对方似乎已等待她许久。

沈顷微一怔神,应道:“再下沈顷,参拜智圆大师。”

屋内安静肃穆,男人的声音里亦带着许多敬重。

“自我五岁那年,被我的养母领着走下万恩山的那一刻,我便知晓,迟早有一日,我会单独来找贫僧。如今虽已过了十六年,但所幸,为时不晚,为时不晚呐。”

她这一席话,引得男人不由得再一愣神。雪衣之人微蹙起眉心,垂首发问:

“不知大师,此言何意。”

忽尔一道冷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刮进来,将些许佛香吹拂至沈顷面颊上。

她一袭雪衣,长身鹤立。

左右衣摆上分别绣着一双白鹤,清风徐来,那衣袂翻转,如有白鹤绕身。隔帘眺望,只以为是神人转世,飘然欲仙。

素帘之后,智圆不由得一阵喟叹。

一阵短暂的沉默。

沈顷心性好,对方不答,她便恭敬在帐外候着,面上看不出半分不耐。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少时,终了,智圆忽然侧过身,取来一物。

有童子上前,接过师父手中物什,呈至沈顷眼前。

那是一只吊坠。

一只兰花形状的吊坠。

当沈顷的目光,触及其上晶莹剔透的兰花时,不知是何种感应,她的一颗心竟兀地刺痛了下。下意识地,男人伸出手去,那吊坠冰凉,不知残存着何人的体温。

便在她这般出神之际,素帘后忽然传来一声。

“这是贫僧的一位故人,在离世时,托我日后将此物转交给我。”

智圆大师声音又慢又缓,像一个苍老的古树。

春风吹过,斑驳粗糙的树皮簌簌然而落。

年轻男子抬起头,望向帘后。

再出声时,她的声音中,竟然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颤抖。

“敢问大师的故人……是哪里人士?”

“京都人士,芳名,”对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宋识音。”

宋识音。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记忆自沈顷头脑间迸裂开来。

那名兰氏、身上总带着兰香、喜欢身着一袭雪衣的美丽女子。

那名被父亲强掳进沈府,郁郁寡欢、以匕首刺杀家主的凶狠女子。

她紧攥着手中信物,听着智圆大师的话,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般冲上脑海。

汹涌不止。

那年她五岁。

乖巧懂事,天资聪颖。

虽为庶出,却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

父亲为她请了最好的先生,带她上了最好的学堂,让她受着全京城除却皇子之外,最好的教诲。孩童时的她亦不让父亲操心,她学习用功刻苦,成绩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通晓四书五经,七步成诗、出口成章。

父亲宠她,爱她,堪比对待自己的嫡长子,什么事都惯着她。

唯独那件事,唯独那一人。

她的生母——曾因美色无双被父亲强掳回沈府,又在大婚之日行刺她的刚烈女子,宋识音。

因是这份美貌,因是这份心性,让父亲对她又爱又恨。

驯化不成,父亲勃然大怒,直接将兰夫人打入后院,永不得出。

宋识音也就是在这时有了身孕。

若是旁人,或许会借机翻身,在沈老爷耳边说个好话、服个软,但她却不。即便怀有身孕,她仍未有半分柔怯,她一人生下了长子沈顷,次子宋识音。

长子被沈老爷抱走,因是长得与宋识音极像,生性又温和善良,极得沈老爷宠爱。

旁人只道她乖巧孝顺,冰雪聪明。外人却从不知晓,沈顷每每回到那一方狭窄的后院时,都会从怀中取出父亲赏赐的吃食,喂给她那从未踏出过府院半步的弟弟。

母亲说,她叫宋识音,是随着她姓,她不是沈家的人。

沈顷也不在乎,不在乎对方姓什么,不在乎她是沈家、或是兰家的人。

她只在乎,她的母亲,还有她那血脉相连的胞弟。

她的弟弟小宋识音,与她一般聪慧,与她一般冰雪聪明。

沈顷从外带来许多书,带着小宋识音坐在那一方高高的书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教她写。

先生教她什么,她便教弟弟什么。

她教弟弟读书识字,教弟弟诗词歌赋。

每当她做这一切时,母亲总是冷冰冰地坐在一边,冷笑道:

“沈顷,我教她这些做什么,她这辈子是出不去的。”

她只能困在这里,永远都走不出去。

这时候,年幼的哥哥总会放下笔,她右手攥紧,仰头同女人道:

“不,我会带她走出去。总有一日,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闻言,宋识音一愣,少时,她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她们。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去秋来,四时更迭。

直到一日——

兰氏当年诞下双生子一事败露,惊慌之余,沈老爷勃然大怒,怒斥兰氏大逆不道。令正室沈夫人——也就是郦酥衣夫人前去后院,将兰氏母子三人伏法,就地处决。

那一日,沈顷方下学堂,前脚甫一迈入沈府大门,后脚便被下人押着、拖向母亲所在的院子。

那一日,沈顷的天塌了。

……

她总不愿意回忆起那天。

大凛明安八年,腊月二十五。

那日天色阴郁,黑云低沉沉的,好似下一刻便要倾压下来、悉数砸落在人肩头。

当少年被人拖行着、朝母亲所在的后院走去时,她的心跳便骤然加快。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右眼皮亦是跳动得厉害。

来到院中,兰氏手脚已被绑住。周遭寒冷,女子一袭单薄雪衣。在听见这一阵喧嚣声时,宋识音无力地抬起头,凝望而来。